更重要的是，作為典型的日本菁英事務官，寺澤達也的觀點可以視為日本經貿官僚體系對當前國際局勢的共識看法。在日本特殊的官僚主導體制下，這種來自資深事務官的分析往往比政治人物的發言更能反映國家政策的長期走向。

一、川普關稅的衝擊與日本的脆弱性

寺澤達也開門見山地指出，川普總統的關稅政策已經讓日本經濟面臨嚴峻挑戰。具體而言：

• 汽車及零組件面臨 25% 關稅（占日本對美出口的三分之一）
• 鋼鐵和鋁材關稅從 25% 提高到 50%
• 其他所有商品面臨 24% 關稅
• 日本前 1,000 大企業預估 2025 - 2026 年度總利潤將下降7%

更重要的是，這不只是經濟數字的問題。寺澤指出，許多國家已對美國市場的長期開放性失去信心，「過度依賴與美國的貿易變得風險太高」。這種信心危機可能比關稅本身的影響更為深遠。

二、三大戰略：填補缺口、遵守規則、保持開放

面對這個困境，寺澤提出了三大戰略方向：

1. 市場多元化策略

寺澤建議日本應該：

• 強化 RCEP(區域全面經濟夥伴協定)，透過建立關稅削減公式加速降稅
• 積極拓展新市場，特別是印度、非洲、中東和拉丁美洲
• 修復與中國的經濟關係(值得注意的是，他特別提到中國已同意恢復進口日本海產品)
• 與南美洲的南方共同市場和海灣合作理事會簽署自由貿易協定

2. 強化國際貿易規則

在無法依賴美國的情況下：

• 推動「多方臨時上訴仲裁安排」來修補 WTO 的爭端解決機制
• 擴大 CPTPP(跨太平洋夥伴全面進步協定)，納入更多亞洲和歐洲國家
• 將 CPTPP 打造成「超級WTO」——規模較小但標準更高的貿易俱樂部

3. 重組關鍵供應鏈

• 在關鍵礦物和清潔能源領域與澳洲、印度、加拿大等國合作
• 減少對中國的依賴，但不是透過美國主導的機制
• 建立不依賴美國的替代供應鏈

三、作者背景：一位貿易自由化的堅定推動者

要理解這篇文章的深層意涵，必須了解寺澤達也的背景。他的職業生涯幾乎都在日本經濟產業省（METI）度過，歷任要職包括：

• 審議官（國際事務擔當）：協助安倍晉三首相參與國際會議，是2019年G20大阪峰會的關鍵協調者
• 多邊貿易體系部門局長：專責推動WTO等多邊貿易談判
• 東北亞司司長：負責對中國、南韓的貿易政策
• 貿易經濟合作局局長：推動基礎建設出口和外國直接投資

此外，他還曾擔任野田佳彥首相的執行秘書，協助處理 311 大地震後的重建工作。他擁有東京大學法學部學位和哈佛 MBA 學位，曾在紐約 JETRO(日本貿易振興機構)工作，現任日本能源經濟研究所理事長。

這樣的背景讓他成為日本貿易自由化政策的設計者和執行者。因此，這篇文章可以說是他畢生工作經驗的總結，將他在 METI 推動的政策理念轉化為面對新挑戰的行動方案。

日本菁英官僚的代表性聲音

更重要的是，寺澤達也是典型的日本菁英事務官。在日本的政治體系中，事務官（職業官僚）與政務官（政治任命）有著明確的區分。儘管日本內閣更迭頻繁——戰後首相平均任期僅約 2.5 年——但國家仍能保持政策的連續性和穩定性，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像寺澤這樣的菁英官僚。

他的經歷呈現了教科書般的日本菁英官僚養成路徑：東京大學法學部畢業、進入通產省（METI前身）、被送往哈佛深造、在省內各司局輪調累積經驗、最終升任審議官等級的高級職位。值得注意的是，他曾跨黨派服務於民主黨的野田佳彥和自民黨的安倍晉三，這正體現了日本官僚超越政黨政治的特性。

因此，這篇文章不僅是寺澤個人的觀點，更為可能的是代表了日本經貿官僚體系對當前國際局勢的共識看法。文章中的制度性思維——偏好多邊框架、強調規則程序、相信漸進改革——都是日本官僚體系的典型特徵。同時，作為經產省的資深官僚，他的分析也明顯帶有經產省的「DNA」：將貿易自由化和經濟成長視為首要目標，這是經產省數十年來一貫的政策方向。

理解這個背景，我們就能明白為什麼他提出的建議都是在現有框架內的調整而非革命性改變，也能理解為什麼他會迴避貿易自由化本身可能存在的問題——因為質疑這個前提，等於質疑他整個職業生涯所捍衛的價值。

四、隱含的立場與意識形態

儘管文章以分析和建議的形式呈現，但仔細閱讀可以發現寺澤達也鮮明的立場：

1. 新自由主義國際主義者

   他堅信「貿易推動成長的基本經濟現實」，認為多邊貿易體系本質上是好的，將 WTO 視為需要修復而非取代的體系。這種對自由貿易的信仰貫穿全文，他從未質疑貿易自由化本身可能帶來的問題。

2. 務實的現實主義者

   他不再對美國抱有幻想，明確指出「單純希望美國改變想法不是策略」。同時，他也承認政治現實的存在，如日本農業遊說團體對稻米關稅的堅持。這種務實態度讓他的建議更具可行性。

3. 對美國的複雜情感

   一方面批判美國的保護主義，另一方面又強調要「保持大門敞開」。他似乎將美國視為暫時迷失方向的盟友，相信終有一天會回歸國際合作。這種矛盾心態反映了日本對美關係的結構性困境。

4. 對中國的矛盾態度

   文章既承認需要與中國合作（修復關係、強化RCEP），又將中國視為供應鏈安全的威脅。這種矛盾反映了日本在中美對抗下的兩難處境。

5. 技術官僚的思維模式

   作為資深官僚，他的分析呈現出明顯的技術官僚特徵：

   • 重視經濟效率勝於社會公平
   • 偏好制度性解決方案
   • 相信專業判斷優於政治考量
   • 傾向在現有框架內尋求改進，而非質疑框架本身

   這種思維模式既是日本官僚體系能夠維持政策穩定性的原因，也是其難以進行根本性改革的限制。

五、文章遺漏的關鍵議題

值得注意的是，寺澤達也的分析迴避了幾個重要問題：

1. 美國保護主義的根源

   他沒有深入探討美國為何會走向保護主義。是因為國內產業空洞化？貧富差距擴大？還是地緣政治考量？不理解病因，如何對症下藥？

2. 日本自身的保護主義

   文章批判美國的關稅，卻對日本自己的貿易保護（特別是農業）隻字不提。這種選擇性批判削弱了論述的說服力。

3. 全球化的輸家

   他完全沒有討論貿易自由化的負面影響，如產業外移、就業流失、社區衰敗等問題。這些正是導致保護主義興起的社會基礎。

4. 地緣政治的複雜性

   在中美戰略競爭的大背景下，純粹的經濟考量是否還可行？日本能否真的在兩強之間保持中立？

5. 官僚體系的結構性限制

   作為體制內的資深官僚，寺澤無法（或不願）質疑他一生所服務的體系本身可能存在的問題。這種「體制內改革」的思維，可能無法應對需要「體制性變革」的挑戰。日本經產省數十年來推動的貿易自由化政策是否需要根本檢討？這個問題在文章中完全缺席。

六、對台灣的啟示

雖然這篇文章是針對日本的處境而寫，但對同樣高度依賴對美貿易、同樣面臨中美對抗壓力的台灣而言，仍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1. 分散風險的必要性

   不能把所有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即使那是傳統盟友的籃子。

2. 區域整合的重要性

   在全球化遭遇逆風時，區域經濟整合可能是次佳選擇。

3. 務實外交的價值

   在理想與現實之間找到平衡點，既要有原則，也要有彈性。

4. 供應鏈韌性

   建立多元、安全的供應鏈已成為國家經濟安全的核心議題。

結語：一個時代的終結？

寺澤達也的文章反映了一個時代的困境。二戰後由美國主導的自由貿易體系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而這個挑戰恰恰來自體系的創建者和維護者。對於像日本這樣在這個體系中獲益良多的國家來說，如何在新的現實中生存和發展，確實是一個嚴峻的課題。

作為日本經貿官僚體系的代表性聲音，寺澤的分析既展現了日本官僚的專業與務實，也暴露了其侷限性。他提出的解決方案——強化多邊機制、漸進式改革、技術性調整——完全符合日本官僚體系的思維模式。這種方法或許能在短期內減輕衝擊，但是否能應對更深層的結構性變化，仍有待觀察。

然而，我們也要問：這個體系本身是否需要反思和改革？全球化的果實是否公平分配？貿易自由化是否應該有所節制？這些寺澤達也沒有觸及的問題，可能正是理解當前困境的關鍵。一個在經產省工作了近 40 年的官僚，很難跳脫自己一生所捍衛的政策框架來進行根本性的反思。

無論如何，寺澤的分析提醒我們：在一個急速變化的世界中，靈活應變比堅守教條更重要。對台灣而言，如何在維護自身利益的同時，在國際社會中找到合適的定位，將是未來必須持續思考的課題。同時，台灣也可以從日本的經驗中學習：如何在政策的連續性與改革的必要性之間取得平衡，如何在專業官僚的穩定性與民主政治的活力之間找到最佳結合點。

原文：Foreign Affairs: How Japan—and Other U.S. Allies—Can Work Around America by Tatsuya Terazaw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