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说会道的智人


只有语言能够冲破其他物种被束缚其中的直接经验的牢笼,把人类解放出来,让我们获得无限的时空。—— 德里克·比克顿
语言 是将人类与一切其他动物区分开来的关键特质,也是人类智力的关键特征。
人类是以复杂口语作为沟通和内省媒介的唯一的物种。人们不仅用语言与同伴沟通,还用于与自己的沟通。斯蒂芬·平克 简明扼要地指出,人脑容量的增加更可能是语言演化的结果,而不是相反。
语言不是突然产生的,它的初期形式在200万年前直立人中就出现了,在史前时代里长期延续,却在最近的3.5万年里突然急剧发展。语言的复杂性,与人类生存环境的复杂性紧密适配。
在群体中,语言提供了有效的沟通,这提升了人群的适应度。
一方面,当直立人逐渐脱离了猿猴的简单采集生活,从事更有挑战的集体狩猎之后,语言帮助他们进行实时协作,那些有更好的语言能力的人群捕获了猎物,取得生存优势。
另一方面,群体内部时时刻刻进行着博弈,博弈的基本手段是信息的交流。无论是鼓动恐吓,还是求偶表白,都离不开语言表达,更遑论拉拢自己的朋友,瓦解对手的同盟。
语言成为了人们群体生活的大部分内容。只要有两个以上的人聚在一起,他们很快就会交谈起来。既是找不到能对话的人,人们也会自言自语,或者与自己的宠物甚至物件聊天。在夜晚的洞穴里,冬日的篝火边,人们主要的休闲,除了梳理毛发咀嚼坚果之外,更多的则是聊天八卦。
群体中,能言善道者比身体力行者更受青睐,那些神神鬼鬼的巫婆神汉、口若悬河的首领、花言巧语的男人、头头是道的看客,总能籍由语言获得权力和机会——也就是杠杆。相反,那些口齿迟钝的人则失去了存在感。
这样,自然选择逐步提高了人们的语言能力,进而使之上升为本能。
说语言是人类的本能,并不是一种修辞,而是指人类大脑中有一套独立于任何具体语种的内部机制来处理语言,它属于大脑中的硬件配置。任何儿童,只要他们处于足够大小的群体中,即使没有已有语言的介入,不出几年,他们也会自行发展出一门语言,比如手语或者克里奥尔语 。
我认为,语言与基因有某种同构关系。语言是人类心智结构的外在体现,就像软件编程中的数据结构决定了数据使用一样,人类的内在心智的结构决定了语言的构成和展现。在探讨人类心智时,我们会深入接触此话题。
人脑的发动机
罗宾·邓巴 认为,史前时代的群体生活是一种新的选择压力,这种压力导致了语言能力的发展。群体的扩张也推动着人脑的发展,因为群体越大,人际关系越是复杂,要记忆与评估的事态也越庞大。人脑能够同时处理的熟人数量,决定了远古人类群体的大小。这个数目大约是150人,大致等同于一个村庄的人数,被学界称为 邓巴数 。在这样大小的熟人圈子里,我们前面提到的一报还一报的博弈才得以成立,伦理规范才得以构建,群体才能维持稳定。
(图片来自书籍《人类简史》)
过去200万年里人脑体积的增长与语言能力的发展同步。
主管语言的大脑区域是 布罗卡区,位于左太阳穴附近凸起的地方。它所在的左脑因此比右脑更发达。这种大脑两侧的不相称,导致90%的人类惯用右手,所以惯用手和语言能力直接相关。
科学家们在约200万年前的能人头骨中发现了头盖骨内侧存在布罗卡区,也发现左右脑不对称,这表明从那时起,远古人类已经开始演化出超过黑猩猩的语言能力。
扩大的咽腔是语音发声的关键。除人类以外的其他哺乳动物中,咽腔都位于喉咙上部,使它们能同时呼吸和饮水,但这种小的咽腔会限制音域。人类低位置的咽腔使人类有更广的音域,也使得人类不能同时进食与呼吸,容易呛水。
出生时的婴儿与哺乳动物一样,喉位于喉咙上部,这样婴儿可以同时吃奶与呼吸。约18个月后,婴儿的喉开始向喉咙下部移动,直到到14岁时与成年人的位置相同。
语言驱动共识
在史前时期,只有对事物有共识的群体里才能制造出相似的形象。普遍性语言的产生,建立在共识之上。
(瑞典布胡斯的岩画,描绘了仪式中的人,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200万年来人类语言的持久发展,终于在5万年前的 旧石器时代晚期,迎来了质变。那时候起,文化突然出现在历史舞台上,工具制造与艺术创新层出不穷,其类型经过数千年就能演进,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以10万年为时间尺度,许多工具形制与象征符号能够快速地传播到万里之外,这些都得益于语言的逐渐普及。
对于事物的共同理解是通过语言促成的,广泛的人群中开始形成了一些共有观念和表达方式,这也带来了艺术、仪式与祭祀。这些东西维系了群体的稳定,扩大了群体的规模,促进了群体间的交流,将群体推向更高复杂度。这就是尤瓦尔·赫拉利 所说的,人类开始 讲故事 的时代。所有这些故事合在一起,成为了文化。
《失控的大脑》一书中指出,文化——包括语言、符号、共同的记忆等所有元素——是一种加速大脑进化的刺激物。文化在群体中进化,大脑也一样。大脑与文化互相促进,朝向更复杂的方向发展。脑子越大人就越聪明,文化就越复杂,复杂的文化又反过来导致人类进化出更大、更聪明的大脑。
这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纪元。
漫长的童年
大脑定义了人类这个物种。
演进到直立人的时候,经过多次促进,人脑已经达到了1350毫升的惊人容量,这带来了问题,也带来了契机。
这个问题与人类的巨大头颅直接相关。
在人类演化过程中,孕妇骨盆的开口逐渐增大以适应婴儿增大的脑部,但是骨盆开口的增大程度受到直立两足行走的工程学限制,有一个尺寸极限。当新生儿的脑量达到385毫升时,孕妇的骨盆开口就已经达到了上限。即便新生儿脑容量限制在这个体积,孕妇难产也时常发生。
所以,人类婴儿必须提前出生。在出生之后,他们再经历了漫长的成长期,最终获得成人大小的大脑。新生儿的大脑体积只有成年人的三分之一,幼年成长中脑体积需要增加2倍。
经过测算,妊娠期中灵长类动物的大脑生长速度似乎是一个固定值。所以,最终成年的脑部越大,所需要的生长期就越长。
根据灵长类动物的大脑成长速度进行计算,智人的平均脑量为1350毫升,其妊娠期应该是21个月,而不是实际的9个月。也就是说,与其他灵长类动物相比,人类婴儿普遍早产了近12个月,是名副其实的 早产儿。
早早出生的婴儿完全无法自立,母亲必须全职照顾婴儿。从直立人那时起,就是这样了。因此,直立人群体中第一次出现了一夫一妻 的家庭。
需要指出的是,出生后婴儿的大脑持续生长,靠的是一种名为 幼态持续 的生理机制,简单地说,就是人类童年的持续时间特别的长,直到大脑发育完成。
对比一下其他灵长类动物的情况。
幼猴出生时,其大脑已经达到成熟大脑的70%,剩余的30%在出生后的6个月中发育完毕。智力较高的黑猩猩幼仔也能够在出生后的12个月内完成大脑发育。
人类婴儿出生时的脑容量不足成人的三分之一。出生后的6年里,儿童的大脑继续发育,但是人脑的完全成熟大约要等到23岁。
黑猩猩的生殖能力活跃之前大脑发育早就停止了,而人类性成熟之后大脑还要继续长十来年。
所以,在早产儿的基础上,幼态持续又进一步大大延长了人类的童年。人类有近二十年的时间可以发育大脑。
漫长的大脑发育时期,使得长期的学习成为可能。
其他哺乳动物的童年很快就过去了,而好奇、贪玩、探索等等童年特征一直会持续到人类成年后,甚至保持终身。儿童有足够的时间与动机去模仿和学习,通过后天的进步取代先天的不足。经过高强度的有关生存技能、语言习俗、伦理信仰等等学习之后,儿童才能逐渐成长。漫长的学习是一项人类独有的适应能力。
科学家发现,婴儿出生时所有1000亿神经元都已经长成。但是大脑灰质——负责心智运算的大脑沟回的表面——的厚度却在出生后几年里迅速增长,这是因为不断有新的神经链接在神经元之间搭建,这些链接——包括树突和轴突——也越来越长,而且逐渐包裹上了起绝缘作用的髓鞘来更快地传输电信号。与此同时,儿童的总神经元数量从2岁开始逐渐减少到成年人的890亿左右,这是为了关闭那些没有被激活的神经元,减少大脑能量消耗,重点保障被激活的神经元获得足够的生长。
学习过程,可以看作新生儿适配具体环境的过程。学习中用到的神经元留下了,没有用到的则失去了。大量新链接的建立,表明新知识在他们大脑中安家落户,这个过程有整整20年之久。这也表明,在童年时处在群体之中,与伙伴相处与玩耍,保持广泛的爱好兴趣,对于之后的全面发展是多么重要。
语言在学习过程中不可或缺,它承载了知识传承。婴儿在一岁半后进入语言爆发期 ,突然在几个月内讲出顺畅流利的句子,熟练掌握了原生语言,为后续的学习打下基石。
空前的社会化
在演化史上,不同时期的人类童年在不断延长,这个趋势越来越强。
南方古猿,3岁长出第一臼齿,预期寿命大约40岁。
早期直立人,4岁半长出第一臼齿,预期寿命是52岁左右。
现代人包括80万年前的晚期直立人和尼人,6岁长出第一臼齿,预期寿命66岁。
可以这样说,由于成年后大脑越来越大,所以大脑所需要的发育期越来越长,因此,婴儿必须早出生,而且童年期也相应延长,母亲则需要全心养育子女。因此,配偶关系得以建立,在群体中形成了家庭与部落二级结构,社会化不断增强。
童年不断延长这个事实本身,也说明了人类群体的成功,因为,若不是有群体的支持,不能自立的儿童怎么能够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成长呢。
现代人脑子的重量只占身体的2%,但耗费的能量却达到20%。
远古人类的食物必须既可靠安全又营养丰富。肉类是热量、蛋白质和脂肪的集中来源,只有大大提高食物中肉类的比例,远古人类才能发展出远超南方古猿的大脑体积,食肉对于他们意义非凡。
男女分工,猎取肉食与采集植物相结合,是人类一贯独有的谋生策略,这策略非常成功,它需要 家庭与部落 两个层级的参与,群体协作成为了必须。处于群体中的人们,互相博弈以获得有利的资源分配,这又进一步驱动了大脑的发展,这是一个正反馈的循环。
同时,因为寿命的延长,老人们也逐渐出现在群体中,他们指点新人、调和矛盾、树立权威、保持传承。
这样在群体中,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各自就位,形成着稳定的生活方式,充分发挥作用。
不仅如此,不同人群之间的竞争,带来的永不枯竭的群体选择压力,进一步强化了人们的社会意识,使得人们紧紧抱团在一起,共同奋斗。
于是,群体内部的博弈,以更严酷的方式在群体水平上重演。失败了的群体,不仅解散,而且消亡。群体之间也不断构成了合纵连横关系,分散聚合,群体越来越大,群体之间也有了等级秩序,知识文化在更大范围内传播激荡,社会真正开始有了一个雏形。
这里,我们需要明白一个基本的数学道理,对于由众多节点形成的网络而言,其复杂性增长不是线性的而是指数的,人类群体正是如此。人脑的能力却存在着上限,受到诸如能量供应、孕妇骨盆、童年发育等等各方面因素的限制。所以:
社会群体的复杂性成长远远超过人脑算力的成长,二者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
正是这个差距,决定了人类社会中博弈的基本形态。
从此,孤立的个人是无法在这个环境下长期生存的,个人只能活在群体中才能施展浑身的潜力。语言沟通、机会主义、学习成长、分工协作等等技能,也只有在群体中才能充分发挥作用。在人们的心智中,已经把自己看着群体的组成,把群体看作自己的外延。个人身份,已经离不开在群体中的定位和反馈,被群体不断地激活与校验。
当然,这不是完全排除我们身上原先的动物性的自私自利,而是在个人的决策中,越来越多地需要考虑如何在群体中扮演角色,在群体选择中获胜,从而获得更大利益。此时,动物性的自私自利还在起作用,不过是换了一幅面孔,以机会主义的方式重新呈现。
灵长类动物都是社会性的,而人类的社会性则达到所有物种的巅峰。
此时,他们已经准备好了,要干一桩大事。
单一物种的智人
现代人群之间有明显的外表区别,高矮肤色样貌都不太一样。那么,他们之间的基因是否也有显著差别?
事实恰恰相反,尽管人口繁盛,现代人却是一个非常单一的种类,是地球上基因多样性最为匮乏的物种。除去撒哈拉以南,其余地区所有现代人类的基因多样性的总和,加起来还不如几千个黑猩猩组成的一个分支。人类这样分布全球数量众多而基因单一的物种,真是前所未见。
任何两个人的基因相似度至少为 99%。人类不同地理种群之间的差异相对较小,大多数差异发生在个体层面。人类基因的大部分差异是连续过渡的,没有明确的分界线。遗传数据显示,无论如何定义人类群体,来自同一群体的两个人之间的差异几乎与来自任何两个不同群体的两个人之间的差异一样大。
《天演论》作者赫胥黎的嫡孙 朱利安·赫胥黎 在《人的独特性》一文中提出:
人类作为物种过去没有分化为多个新物种,是因为只有在族群之间存在不可逾越的壁垒,被完全阻断基因交换的前提下,种群才能发展为成熟的新物种。
而人类进化的过程中,遵循的是一种不同的演化模式:在初期的分化之后,所有的分支又重新联系起来。
人类演化上,曾经出现了基因的大量新变化,出现了新分支。但是,随后这些新分支又会重复先分化再互相联系的过程,使得人类演化过程在几何学上呈网状分布,由纵线(发生在各个不同地区的进化)与横线(各个不同的族群之间的基因互换)共同编织而成。
简而言之,其他动物的演化是不断分叉的,而人类的演化则是呈现网格状的。
为什么?
除了前述的,智人在走出非洲之前,因为经历了多峇巨灾导致的人口瓶颈之外,还有更多的原因。
首先,智人走出非洲后,在很短时间里就遍布整个地球。他们追逐食物与兽群,长途跋涉不断迁徙。从非洲出发,抵达中东和中亚,跨域海洋和地峡,抵达东亚、澳大利亚和美洲,甚至扬帆在浩淼的海洋上,登上未知的岛屿。这整个过程,发生在短短不到10万年中。
(智人红色的迁徙路径,直立人黄色的和尼安德特人棕色的分布,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另外,采用 外婚制 的人类群体,在择偶时不那么挑剔:他们不会在意互相之间肤色和外貌的巨大差别,繁衍是首要考虑。研究表明,智人第二次走出非洲后,在中东一带与尼安德特人相遇并发生小规模混血,然后才迁移到世界各地。 东向的智人在亚洲又遇到并混合了一部分丹尼索瓦人基因。也许智人还混杂了其他未被发现的古人类血脉,现在不得而知。
这两种倾向,带来的结果就是人类的移民遍布世界各地,在不同的地理环境下出现了许多族群。但是,这些族群又一直维持着互相之间的基因交流,造成了纷繁的多样性。但是在生物学意义上,所有现代人都位于 智人 这一个类别中,这在其他动物中是没有先例的。
那么问题就是,为什么人类就可以这样在短时间内长途迁徙,占据地表的各个陆地,而其他动物就不能呢?要知道,10万年看起来很长,在演化史上不过短短一瞬。在这一瞬间里,人类从非洲出发,走遍了全球。
这是因为,经过 直立行走、使用工具、奔跑狩猎、群体博弈、语言学习、强大社会 这么六个阶段之后,人类大脑发展到了惊人程度。从南方古猿的500毫升大脑到智人的1350毫升大脑,智人的脑化系数已经是所有动物中是最高的,远远抛开了其他动物。
我在表述中使用了前后递进的关系来表达,但是在演化史上,这六条线同时推进,齐头并进,互相强化,在时间上一点没耽误。
人类有了强大的头脑,集结成复杂的社会群体,他们适应环境的能力格外强大,甚至产生了 适应力的溢出。只要气候条件稍微许可,人类就会走出非洲,迅速散布开来。
这之后,人类以文化适用性取代了基因适应性,演化速度快了千百倍。
由于文化适应性,人类可以用衣服取代皮毛,用弓箭长矛取代利爪尖牙,用火烤水煮取代肠胃消化,用群体守望取代单打独斗。通过使用工具和文化传承,人类能够占据比任何其他动物都要多得多的生态位。
因此,人类不需要像其他动物那样,通过基因改变来适应外部环境。人类快速迁徙之后,很快能适应当地环境,路上遇到的那些大型动物们纷纷难逃被灭绝的命运。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等其他远古人类,在与智人的斗争中也逐渐失利,被驱赶到深山老林中自生自灭,余下的或多或少融入到智人之中。
这种快速适应能力如此有效,以至于智人走出非洲以来,还没来得及分化出新的类别,就遍布全球了。
所以,四个要素 —— 迁徙、外婚、文化、战争 —— 解释了为何智人没有分化。
当智人遍布全球并高居在生态圈顶部之后,演化史上首次出现了一个问题:
没有了其他物种作为对手之后,人类将停止演化吗?
事实是,在制霸各个大陆之后,人类不仅没有停止演化,反而加速了演化。前述的 旧石器晚期革命 ,以及再后来人类文明社会的飞速进步,就证明了这点。
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让我们重新思考在 变化于选择 这个框架中,变化和选择这两个要素的新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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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David Qi
David Qi
程序员与思考者,期待以朴素简单的方式认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