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与秩序


道德的例律不是从我们推理的结论所得。——大卫.休漠
对人类福祉意义重大的社会制度,虽然都是人类行为之产物,但绝对不是人类设计之产物。 ——哈耶克
正如达尔文所言,在残酷的自然环境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活下来的物种都是优胜者的后代,失败者则永远消失了。然后,或者大自然施加严苛的环境压力,或者不同物种之间争夺资源,这些幸存者中又开始了新一轮竞争。久而久之,人们将演化看成了一场成王败寇的永恒战争。生命总是在追求胜利,追求自己的利益,而基因也被称之为 自私的基因。
但是,这些并不是演化的全部。
人类在获得了发达的大脑之后,适应能力空前强大,自然选择的作用逐渐削弱。绝大部分人都可以活过繁殖的年龄,如果他们愿意,也可以有自己的后代。全世界的智人作为单一物种,已经说明了人类适应性的成功。在这种情况下,选择 的含义需要重新校正。
从前面的论述中我们已经懂得:
赢得生存之战的诀窍,不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而是合作。
群体中的人们已经离不开合作。人们成群结队地捕猎大型动物,然后将猎物分享给所有老幼。制作复杂的石器陶器需要许多工序,少不了多人协作和知识传承。为了保护村庄和领地,人们集体出动,在聚落的外围修建堑壕和木栅栏,设立岗哨。此外,村子中央公用的台地与大屋也是大家在闲时一起修建的。合作中必然要分工,于是一些人负责狩猎,一些人负责采集,还有一些人负责养育。能进行复杂认知的智人具备合作的潜能,合作则给予他们远超其他物种的适应力。
合作依赖于人们的共识与努力。尽管被自我存续的本能所驱动的机会主义者还是掺杂在群体中,但合作逐渐成为了主流,随之而来的是 群体选择 也成为主流。那些不能以合作来保障其安全与存续的群体,会在竞争中输给那些能有效合作的群体,逐渐消亡了。幸存的群体中,合作已经写进了人们的底层意识里,成为了内在需要,构成自我认同的基石。
如前所述,由于生存环境的复杂性大大超过了人脑的处理能力,合作逐渐在博弈中取得优势。这样在人类的演进中,决定性竞争发生在群体之间,群体选择逐渐取代个体选择。个人之间的竞争,由动物性的直接对抗,转变为机会主义的间接对抗。
此时,我们很有必要更新在之前系列中屡屡提到的 演化公式了。
博弈既选择
如何看待演化在人类群体中的作用?这是本文的主旨,关系到我们如何认识世界。此前的所有陈述都是铺垫,都是为了合理地导出本节的内容。
在演化公式中,包含两个要素:变化与选择。
变化,原先是指基因突变与环境变迁,现在则更多地指向人们的文化观念、技术工具、社会群体等等方面的转变。这也是为什么我将 具有观念的人 定义为 新的算子 的原因。自从人类进入文明时代之后,演化中主要的变化生成器,不再是基因与环境,而是人们自己,是群体中文化、技术、社会的变革。相比这些变化,环境与基因的变化远远缓慢迟滞,无法驱动人类演进中争分夺秒的步伐。
选择,原先是指物种中个体之存与死亡,种群之存续与灭绝,这是被动的选择,执行者是大自然。现在对于智人而言,选择更多地意味着在博弈中能否获胜。关键博弈往往发生在群体之间,是部落冲突,文化覆盖,宗教传播。次要博弈发生在个人身上,包括成长、繁衍、功名、健康等各个方面。
博弈,是指人们运用自己的心智,在多个可选项中选择最有利的方式,进而采取行动,达成自己不朽与自由这两项关键动机。博弈是人们自发的选择过程,是人们 能动性 的体现。注意,此处所说的选择,不仅仅指人们内心的认可,也包括与之相符的行动。口是心非的选择,只能算是另一个选择。
从这个角度来看,演化公式 在人类社会中可以更简明地转述为:
博弈就是选择。
这也揭示了一个根本转变:演化中选择的主导性,由大自然转移到了人们自己的手中。
这样,我们就成功地将先前对于物种演化的理解,推广到人类群体中。表述改变了,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演化的本质仍然在于,演化喜欢更大的概率空间。
在 宇宙的创造性 与 众生的大趋势 中,经过漫长的演化,能处理复杂信息的人类出现了。随着人脑的发展,人类具备强大的认知能力,逐渐脱离了动物性的互相掠食,转而进行合作,构建复杂的社会群体与语言文化,通过博弈来创造更多可选项,从而构建更复杂的人类社会。这一过程再次证明,演化朝向构建更复杂系统的趋势,这是宇宙创造性的体现。
在物种演化中,并非所有的基因突变都有益于物种存续。实际上,大部分基因变异是偶然发生的,无助于甚至损害物种的存续。只有那些有助于物种存续的变化,经由自然选择,保留了下来。物种因而获得有序性,趋向于更加复杂精巧。
同理,大多数博弈是机会主义的,无助于群体获得优势,只是争权夺利。只有那些朝向构建更复杂秩序,带来更多可选项,扩张群体之概率空间的博弈,才更有可能在长期变迁中大浪淘沙,流传下去。
我们前面讲述过的 一报还一报 就是这样的典型事例,这种博弈方式是简单有效的,有利于构建秩序,有利于维持自己,是演化稳定策略。因此,它就在时间长河中不断重复发生,促进群体获得优势,进而写到我们的基因中,成为人们的内在需要,人们称之为 公平。
但是,博弈中的机会主义是不能缺少的。机会主义是人的内在驱动,它提供了人们参与博弈的永恒动机,是博弈的发生器与润滑剂。
从数学上来讲,概率需要大数才能起作用,演化之大趋势需要在无数次博弈后方能逐步浮现。在个例上,偶然性依然是主导因素。但是,演化之力量在于,它会不断地重复叙事,直到其结果回归到大趋势的轨道上。
物种演化中基因变异是否有效,往往事后得知,只有漫长的时间可以证明,此中各种偶然常常发生。
同理,在无数的博弈中,只有那些经过了时间考验,成为传统与惯例的东西,才是被证明有助于构建复杂秩序的。我们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在事先判断那些博弈是有助于演化的。
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在 博弈论 的范畴之内探讨,那些因素能够促进博弈的频率和有效性。这是关乎我们如何认知自己的时代与社会的深刻命题。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群都走在演化的阳关大道上,朝向大趋势的方向前进。每个群体因为各自状况的不同,有着不同的命运。这本身是生态的复杂多样性,是复杂系统的广阔概率空间的体现,是演化所喜欢的。我们可以想象,在人类群体的适应性 景观地图 上分布着远近高低的大小山峰,它们分别代表着不同的适应性。我们为什么处于现在的山峰上,又如何移动到更高的那座山峰,这也是意义深远的课题。
我将在本系列的后面陆续接触这些课题,此处先开启一个头绪。
扩张的秩序
回顾过往的演化史,我们发现,这并非首次个体之间的合作所带来的根本演化。
5.7亿年前的 埃迪卡拉生物群 是首个被确定的多细胞动物化石。那个时候,生命跨过了一道高高的门槛。众多的单细胞结合在一起,成为多细胞生命。它之后紧随着的寒武纪大爆发,各种生命形式异彩纷呈,不过是水到渠成。
单细胞生命非常简单。多细胞生物则非常复杂,其体内的细胞,从某种藻类的最少4个细胞到人体内的36万亿个细胞,都放弃了各自的独立性,顽强地结合在一起,分别承担特殊的功能。这些细胞为了更大的利益而减少自身繁殖,只增长到履行功能所需的数量。每当这个过程出现纰漏时,癌症就会出现。
一旦生命跨过了多细胞的门槛,就不能回头。在前后延续的许多个世代中,细胞的种类不断增加,出现更多的功能分化。细胞越专门化,就越相互依赖。这个转变一旦启动,一个复杂性增加的正循环就启动了,而今天丰富多彩的生态圈就是这个过程发展的结果。
最终,是多细胞生命占据了地球生态的绝大部分。
从单细胞生物到多细胞生物,作为多细胞生物的人再组合成为群体。人类群体,随着内部的分工协作更紧密,外部的群体之间的竞争也越发激烈。这种情况下,我们也许可以选择一个更高的视角,设想有一个很多人构成的宏观生命。其中,个体被视作细胞,人群整体被视作多细胞生物。而人类群体之间的竞争,就比如多细胞生物之间的竞争。
也许某一天,人类群体会真的演化为更高阶的独立生命形态。或者说,人类秩序的形态及其物理载体,可以视作一种尚待成形的高阶生命**。** 随着互联网、高速网络、脑机接口、人工智能等等新技术的发展,人们彼此之间,人与机器之间不断地深度融合,那一天也许为期不远了。
由个体聚合为群体,然后群体再成为个体,每一次聚合都不断叠加复杂度,每一次聚合都将复杂系统的规模上推至少大约 \(10^{10}\) 倍。
以细胞数量来计,人体大约有 \(3.6*10 ^{13}\)个细胞,这不只是 \(10^{10}\) 的提升 。假设一个未来的完备自持的人类文化群体 —— 可以将它想象为独立存在的宏观生物 —— 至少有10亿人,则也是一次 \(10^{10}\) 的提升。
我们还可以在细胞级别进行类似的推算,细胞是以基因为核心的分子聚合物。
微小物质的大小可以用分子量来衡量,其单位是道尔顿,一个道尔顿相当于一个氢原子的质量。
单细胞的分子量可以根据其组成成分来合并估算。单细胞的分子量主要由其DNA、RNA、蛋白质和其他生物分子组成。
一个细胞的DNA质量可以通过其碱基对数目来计算。人类细胞的DNA质量大约是6.6皮,相当于约 \(3.3*10^9\) 个碱基对。蛋白质的分子量变化较大,从几千道尔顿到几百万道尔顿不等。一个细胞内可能含有数千种不同的蛋白质。细胞内还含有各种小分子代谢物,其分子量通常小于一千道尔顿。
总体来说,一个单细胞的分子量可以达到几十亿道尔顿,也是在 \(10^{10}\) 量级 ,具体数值取决于细胞类型。人类细胞由于其复杂性,分子量可能更大。
这样我们就看到了,经过37亿年的生命演化,从有机大分子到人类社会,生命秩序的规模是如何一次次以 \(10^{10}\) 的规模惊人地扩张的。
自发秩序
这使我想到了哈耶克 提出的 自发秩序,那些能够自发产生,不断生长的秩序。
自发秩序往往是分层的,去中心化的,自组织的。
人群是一个复杂系统,其演化在概率空间内向着 宇宙的创造性 与 众生的大趋势 所阐述的趋势方向逐渐收敛。它是由无数人千头万绪同时进行的博弈的宏观体现,是人群试图达到 均衡状态 的过程。但是,有没有均衡,能否达成均衡,这些都是事先不知道的。当达到了均衡,系统暂时稳定了。此时,我们认为人群处于自发秩序中。
自发秩序也并非预定的目的,而是人们博弈结果的自然呈现。它们在大数中沉浮,在混沌边缘涌现,在不确定中逐渐显现确定性。
人群达到均衡状态,需要经过很多次的博弈,需要消耗时间和算力。群体越大,时间越长,消耗的算力越多,有些庞大的群体甚至一直无法达到均衡,而处于持久的动荡之中。这是漫长的过程,而非一蹴而就的跨越,是大大小小的修修补补的不断积累。
即使人群已经处于自发秩序之中,由于自发秩序本身只是一个均衡状态,它还是需要不断被测试与修正的。这就像股票价格的均线一样,人群的实际状态也许会在自发秩序的均线上下来回震荡。在很多其他复杂系统中,比如电子电路、物质的结晶、气候变化中我们都可以看到类似的情况。
行文至此,我们已经从生命演化讲到了人类演化,讲到了人类群体。要理解人类社会,自发秩序是一个关键的切入点。我们日常使用的语言词汇,我们内心的道德诉求,我们周围的习俗,都可以视作某种自发秩序。
自发秩序是在自然选择法则下,无数个体奋斗之后的达成的均衡状态。
人类秩序的立法者并非上帝,也非少数大人物 —— 尽管他们带来了改变,而是达尔文提出的朴素规律。
不仅如此,演化规律同样在我们肉身中最复杂的器官——大脑——中重演,在人脑中以千亿个神经元所搭建的舞台上的演绎心智的秩序。
这个系列实际上还留有一些尚待深入的课题,比如,人群在演化中的分类,不同人群结构的演化效率等等。但是,如果继续深追下去,我们将进入广袤的社会学领域,偏离了本系列专注于人本身的初衷。另外,我对那些领域的积累还不够深厚,还不足以探讨那些课题。我们还是将继续专注于我们自身,而我最感兴趣的,就是 大脑 本身。
此时,群峰列峙,雾气深沉,智珠在握,星光启明,我们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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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David Qi
David Qi
程序员与思考者,期待以朴素简单的方式认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