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重构


在上节探讨了人脑中信息的特征判定与编码过程之后,我们得以理解:
顺着这个思路推演。记忆,无论是情景记忆还是语义记忆,它的本质都是对信息的特征及其相关性的保存与检索。记忆以事物的特征作为主要内容,也就是说,我们记忆的是事物的特征及其关联,而非完整信息。
例如, “首都北京” 是将 “首都” 与 “北京” 这两个特征联系起来。看到 “北京” 这个词,我们不仅想到了北京这个城市,还有天安门、故宫、长城、北大清华、升旗仪式等等相关事物,它们都是北京的特征。我们对北京的相关特征知道得越多,我们对于北京的记忆就越鲜活,越难以忘怀。但是,我们永远也不会在头脑中完整复现出北京的每一处街道或者建筑,而是根据自己的兴趣在北京的各个特征之间跳跃,检索其信息,从这里想到了那里。
记忆的构成
现在,让我们回到小明这里来。
小明几天后在另一条路上走的时候,又看到了一只猫。这只猫碰巧也是黄白相间的皮毛颜色。此时,小明大脑中的相关特征的判定神经元又被激活了,它们产生的电波同样传递到了海马体。“黄白相间” 以及 “猫” 这两个特征,它们的神经编码都是固定的。海马体进行编码后,像查询数据库一样,在大脑中搜索相同或类似编码。如果有所发现,它会激活那些编码对应的神经簇,这样,小明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前几天在小区里看到母猫由由的事情来。
在回忆时,海马体如何根据已知的神经编码激活对应的神经元呢?这仍然是一个谜题,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就是神经编码的 可逆计算。
前面提到,事件发生时所有特征,包括时间、空间、事物特征,甚至当时的情绪反应等等,一起激活了许多神经元,它们共同产生了一个电位序列。该序列是它们各自的时间编码与空间编码的叠加而成的,具有相当程度的唯一性,海马体记录了该编码。
基于此前提,我假设在某种机制的作用下,当海马体从记录中取出该编码后,重新输入到神经网络中,它会重新激活产生这个编码的那些神经元。这个过程就好比,我们有一个字符串 “124”,它本来是 ABD 三个神经元激活后产生的编码,然后我们将它重新输入到整个神经网络中,它就会自动激活 ABD 三个神经元一样。从神经元与特征的对应关系上看,这个假设是合理的。
这就能够解释,为什么记忆的存储广泛分布于大脑皮层各处。这是因为,与某事物相关联的神经元分布在皮层各处,它们在代表该事物的神经编码输入后都会被激活。
而且,体验新鲜事情与回忆往事,实际上是一回事。它们都是在大脑中产生同一套神经编码,然后激活同一组神经元。差别在于,体验新鲜事情是首次激活相关一组神经元,然后产生这套神经编码。回忆是事后再用该套神经编码重新激活该组神经元。做梦的时候,我们为什么感到身临其境,甚至在梦中惊醒?做梦就是真的在体验这些事件,因为在人脑中处理的都是同一套神经编码,激活了同一组神经元。
如果医生切除了病人的某个脑区,实际上并不影响全部记忆,而是只影响记忆的某些细节,这些细节的特征判定神经元因为切除而丢失了。但是,人脑会用想象力补上这些细节,我们自己是察觉不到的。
记忆存在于整个神经元网络中,而不是某单个神经元中。
一只老鼠学习了穿过迷宫的路线,如果这些信息存储在一个点状区域,那么,通过损伤老鼠大脑的该处就能够破坏这些记忆。实验者在迷宫中训练了20只老鼠,然后,移除了老鼠大脑皮层中的不同区域,给它们一些时间恢复,之后再让这些老鼠走迷宫。实验者发现,一只老鼠的知识不能被定位于皮层的某单一区域。广泛的脑组织切除会导致严重的记忆缺陷,但所有老鼠却也都还保有一部分能力。
后来进一步的实验表明,记忆的非定位结论是正确。大脑中没有专门的记忆器官,信息根本不是存储在特定文件柜中,而是广泛分布在神经元网络中。也就是说,特征判定神经元广泛分布在神经网络中,它们与神经编码的对应关系,就是记忆。如果损失了一部分神经元,只是损失了对这部分特征的记忆。
实际上,随着时间流逝,我们往后的每一次回忆,往往会缺失更多的信息。多年之后,只有事件的最主要特征,才能被我们回忆起来。记忆本来就是一个信息的压缩过程,它会随着时间而磨损。
可逆计算假说的另一个佐证是 祖母细胞假说。神经学家杰罗姆·莱特文认为,当你失去负责对祖母编码的神经元时,可能就认不出祖母来了。大脑中有些神经元会对比尔·克林顿或某名人的照片做出反应,却对其他人的照片没有反应。这说明某个具体显著的特征确实可以激活某特定的神经元。在回忆或者联想时,它们会被再次激活。
当然,这并非是说只有一个神经元专门负责识别祖母。根据前面的论述,神经网络中会进行对于事物的稀疏编码。一个事物,会由多个相关神经元进行判定,它们是所有神经元中非常少的一部分。祖母作为一个概念,其本身是一系列特征的打包组合,祖母概念的判定当然会使用多个神经元。
让我们进一步在数学上阐述此问题。在前面讲述的联结主义的模型中,神经网络的状态可以表示为一个 \(N * M\) 矩阵, \(N\) 表示隐藏层的层数, \(M\) 表示每一层的节点数,该矩阵表明整个神经网路中的许多神经元的激活程度,是整个神经网络的某一 状态,该状态下许多神经元节点激活了,这表明神经网络中的许多特征得以判定,这些特征值在一起就构成了记忆的实际内容。
记忆的本质是事物的特征值的存储与检索。可逆计算假说就是指,通过该矩阵可以反向找到这些神经元并激活之。
经由神经编码的重新输入,让神经网路回到某一状态。
可逆计算假说是一个大胆猜测,希望能被新的科学实验证实或者证伪。
记忆分类
按照记忆的持续时间长短,可以进一步分类为感觉记忆、工作记忆和长期记忆。
在日常经历中,大脑会接受五种感官的输入——视觉、听觉、味觉、触觉和嗅觉,这些感受会形成片刻的信息残留,称之 感觉记忆,此时它们尚未被编码,没有被存储,持续时间不到一秒。如果它引发了我们的注意力——也就是进入了我们的意识后,这些感受就会转移到工作记忆中。反之,则这些感觉记忆就会烟消云散。当我们走在街上,看到的日常街景,看到的寻常的不相关的行人车辆建筑物,它们留在我们头脑中的片刻的形象,就属于感觉记忆。
至于什么是意识,这是关乎理性的根本问题,我们以后再讲。
进入了意识的信息会被存储起来成为 工作记忆,工作记忆主要用于我们思考时的上下文处理。除非这些信息与已有的知识有联系,否则它只会持续不到20秒,用完即弃。如果其与已有知识建立了联系,这些信息就会转入长期记忆。工作记忆的容量非常有限,实验表明,它的存储容量大约是 7-9 位数字那么多。
长期记忆中的信息以特征及其关联的方式组织起来,体现为以稀疏编码实现的神经编码。长期记忆容量很大,可以容纳多得多的信息。海马体负责将工作记忆转化为长期记忆,它就像一个搜索门户网站,把各种类型的短期信息整合后,加入时间戳、位置戳、情绪戳等等,然后进行编码和存储。它通过特定编码唤醒相关记忆的检索能力,则有赖于我前面假设的可逆计算机制。
信息是对客观事物的采样,信息本身不代表全部的真实。因此,大脑不仅检索信息,还会将这些信息拼凑起来,试图重建当时的情景,使之生动可信。例如,小明会想起母猫由由,还会想起当时的晴朗天气,甚至空气中弥漫的花香,以及自己为什么走在那条小径上等等。重构情景的能力,是大脑的更高级认知功能。
此后,如果小明多次遇到由由,根据赫布法则,每次相遇都会强化相关的神经突触连接,使得下次回忆更加容易和清晰,这使得小明对由由的记忆变得更深刻。
我们再举个简单的例子。当学习一个新单词时,我们会首先理解该单词的含义,一个单词的含义,实际上就是与之相关的许多特征的集合,而这些特征都会激活大脑中的各自判定神经元,激活后的神经元所产生的电波就会触发海马体的编码与记录过程。
假设你在学习 “猫” 这个单字,这一学习过程会涉及到以下步骤:
识别:我看到了一幅猫的图片,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猫”这个字,同时听到了老师发出的“mao”的读音,以及老师对猫的解释,我的大脑将 “猫” 的含义进行了特征判定,包括其读音、字形、猫的外形、叫声和习性等等。
编码:视觉皮层或听觉皮层中的特征判定神经元开始激活产生电波,之后海马体形成初步的神经编码并存储。
回忆:当我再次看到 “猫” 这个字时,它的字形激发了相关神经元,神经元的电波传递到海马体,海马体编码并查询,发现了一堆与之相关的其他特征,接着这些特征的相关神经元被激活,我就想起了猫的各项特征。
巩固:我多次看到听到 “猫” 这个字,相关神经元之间的突触连接逐渐增强,“猫”的神经编码趋于稳定。
多个大脑区域参与了这项工作。对于 “猫” 这个字的记忆,视觉皮层通过人眼看到看到猫的视觉信号,来解析猫的视觉特征。听觉皮层则通过 “猫” 这个词的语音或是猫的叫声,解析其声音特征。海马体作为记忆中枢,将这些感觉信息整合为神经编码,并逐渐转化为长期记忆。前额叶皮层在我需要用 “猫” 这个词时,触发记忆提取和认知更新。
记忆的诀窍是,它越能激活更多的神经元,则越容易被我们记住。
比如我们背英语单词。有个单词 \(sentimental\),这个词比较长有 11 个字母,字母顺序当然是其特征,我们可以用这些来记忆这个单词,但是效率不高。我们还可以将之分为几个音节来记忆, \(sen\) \(ti\) \(men\) \(tal\) ,一共四个音节,音节也是常用的特征,这样记忆会容易很多。然后我们发现这四个音节的中文谐音是 “三屉馒头”,我们头脑中马上浮现了刚刚蒸好的三大蒸笼热气腾腾的大馒头,吃不完好发愁啊,而发愁正是这个英文词的本意,这样记忆简直太容易了。此时如果将发愁的那个人赋予某个熟人的面孔,有了声香味色,会效果更好。
这样,有了这么多的特征,我们就很容易学会了 \(sentimental\) 这个词汇。
睡眠与记忆也有关系。
一项研究显示,睡眠中大脑的活动反映了前一天的经历,因此,新的记忆可能通过这种复述得以巩固。所以,当你不能得到足够睡眠时,学习与记忆效率就会降低。
忒修斯之船
每4个月红细胞就彻底更替一遍,皮肤细胞每几个星期就换一轮。在7年左右的时间里,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就会彻底由其他原子取代,包括全身骨骼。一生中,你的身体实际上已经完全更新了好多次。
想象一下,你走进一个房间,与不同年龄的自己相会。房间里有上学前稚嫩的你、少年勃发的你、青春浪漫的你、壮年有为的你、垂老暮年的你,以及目前的你。你们坐在一起,分享故事,梳理出决定你是你的那条线索,但是你们真的能做到吗?你们的确有着相同的名字,相同的身份证号码。但是,你们有完全不同的物质身躯,你们有着可以各自思考的大脑。交谈中你甚至可能发现,你与不同年龄的自己,实际上有着不同的价值观,你们对同一件事情的看法也往往不一样。
这时候,是什么维系着你是你呢?
如果这几个你之间,没有前后接续的记忆,没有共同的回忆,你们还是一个人吗?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你的经历会积累,性格会改变,价值观会偏移。但是,只要保有一份有始有终的连续记忆,你大约还是可以认为,这几个人是在一个连续的生命历程中的不同阶段的你,他们不是陌生人。
时间在如潮水一般不断地冲刷着我们,记忆却保留了下来,让我们维持着一个完整历程的感觉。从而,在物质意义之外,记忆保持了我们的信息一贯性,它就是我们内在自我的最终依托。
但是,记忆并非完全可靠。
比如,你在餐厅里过一次难忘的生日。这个晚上经历的事情,包括家人的祝福,美味的蛋糕,大家的欢声笑语,抑或服务员不小心摔碎一个盘子等等,这些事情触发了大脑的一系列神经元的激活。在神经网络里,所有这些激活过的神经元彼此连接。它们的激活与连接,代表了当时你大脑的一个状态,这个状态被保留下来,成为记忆。之后,当你再次回忆时,这些神经元就会一同启动,于是,你又回到了当时的状态,有了与当时相同的体验。
几个月以后,你偶然吃到了一块蛋糕,味道就跟你在那次生日聚会上吃到的一样。这把钥匙,能够重新激活那片网络,那些神经元都活跃了起来,就像几片街区的灯都亮了。突然之间,你回到了那段记忆里。
但是,如果深究细节,你会意识到,除了蛋糕、谈话等等之外,你似乎不记得其他人的情况,尽管当时高朋满座。
不仅如此,你对生日聚会的记忆逐渐褪色了。为什么?
因为,你的神经元总数是有限的,它们需要被不断重复利用,在不同时间参与不同的神经活动。神经元作为神经网络中的节点,不断地构建连接和调整阈值。随着这些 “生日” 神经元逐渐参与到其他事物里,生日聚会的记忆就逐渐模糊起来。
因此,记忆的敌人不是时间,而是更新的记忆。
之后,你的记忆就更是值得怀疑了。
那次生日聚会之后的某一年,你的两位老同学组建的家庭破裂了。但是,你始终想不起来,当时两人在该次生日聚会上相处的情形,这完全是空白。由于这片空白的存在以及这两位老同学现在的处境,你会情不自禁地用现在涂改过去,认定当时二人就关系不好。“在那次聚会上,他们两人之间就无话可说”,你会回忆说。
因此,对同一件事的记忆,在你人生的不同阶段很可能有很大差异。
实际上,你在编织记忆,为它点缀细节,添油加醋,使之符合当下的情形。
在苏珊年纪还小时,母亲在游泳池溺水身亡了。多年以后的一次聚会上,她的亲戚告诉她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实:是苏珊在泳池里发现了母亲的尸体。这个消息把苏珊吓坏了,她根本不知道,事实上也根本不相信。但是她说道:“那次聚会之后,我就开始想,说不定真是这样。我开始寻思其他我还记得的事情:比如消防员来了,给了我氧气。或许我需要氧气,是因为我发现尸体后太受冲击?” 没过多久,她脑海中就浮现出母亲在游泳池里的情形了。
又过了一阵,亲戚给苏珊打电话,说是自己记错了。发现尸体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姑姑。于是,苏珊拥有了一段属于自己的虚假记忆,细节丰富且印象深刻。
——《大脑的故事》
记忆并非一段段真实的记录。相反,它是一次次重构,有时几乎是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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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David Qi
David Qi
程序员与思考者,期待以朴素简单的方式认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