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感

David QiDavid Q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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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脱离人的生理本质空谈哲学。
现实是一种构建。

通用解码器

一名患有严重癫痫的儿童被切除了大脑的一半,这带来了怎样的长期后果呢?事实证明,后果轻微。病人一侧身体比较弱,除此之外,她没有什么不同。术后,她成绩很好,还参加运动。

这说明,病人在剩下的那一半大脑里进行了全部运算,接管了全部功能。她的痊愈显示出大脑的非凡之处。经由神经元之间软连接以及赫布法则,大脑可以重新布线,按需使用。大脑不仅是软件,还是活物,它能够重构自身,具备可塑性。

很多人因为疾病切除了一部分甚至一半大脑,只要手术发生在童年,大多对他们的生活没有什么影响。

除了改变连线,重新分配算力,大脑还展现出更高层次的可塑性。

人工耳蜗 将声音信号数字化,馈送到听觉神经。人工视网膜 把来自摄像头的信号数字化,传给眼睛后面的视神经。那么,这些金属电极和神经元之间能够对话吗?大脑能够理解这些粗糙的物理信号吗?

事实证明,这也不是问题。

起初,输入信号显得粗糙原始、难以理解。但是,神经网络逐渐找到了这些信号的特征,将之与其他感官信号进行交叉对比,亿万神经元开始重新布线,各种突触开始活跃,大脑对信号进行解码,发现了其中的信息与身体感受的关系。不出几个礼拜,大脑就逐渐琢磨出这些人工信息的含义。

这说明了什么?

大脑藏在脑壳里黑乎乎的地方,悬浮在溶液中,不与外界接触。实际上,它不在乎信息从哪里来,只要信息输入大脑,大脑就会想出办法处理它。大脑就是一台解码器,灵活有弹性,它可以接受任意编码的信息,从中解析出特征。

860亿神经元构成的巨大无朋的网络,有大约50万亿个突触,构成了无数个分叉,信号同时奔行其中,这相当于分布并行的无数个提取特征值的尝试在同时发生着,在这台强大仪器面前,各种信号的解码不过是小菜一碟。

感官不过是以即插即用方式插在大脑上的外部交互界面罢了。

这些交互界面,当然是可以替换、升级、扩展的。

这不是人类的特异之处,自然界中已有很多独特的交互界面,插在动物们差别不大的大脑上。

蛇有热传感器,电鳗有电场传感器,奶牛和鸟类有磁场感受器,多数动物可以看到紫外线,大象可以听到很远处的声音,狗有着极为灵敏的嗅觉,蝙蝠可以定位超声波回波,鲸鱼可以听到甚低频声音,等等。

人类有五感,但是,大脑作为通用解码器,它可以灵活处理远超过五感之外的其他编码。

比如,如果带上了一副将左右图像颠倒的眼镜,我们刚开始会狼狈不堪,生活不能自理。但是不到一周,我们就会逐渐适应这副眼镜,逐渐生活如常了。实验表明,人们可以通过舌头上的音波震动或者网格电极来识别图像。用舌头来“看”,有点疯狂,这对于大脑来讲,其实只是信号输入渠道和编码方式不同而已。

想象一下,我们如果能把经济数据、股票价格、新闻热点、飞行驾驶等等即时信息编码成大脑可以理解的有规律的电信号,直接传递给大脑。这样,大脑就可以跨越无关且缓慢的感官,直接对数据进行感知,发展出直觉,下意识地进行处理,我们就可以飞快地与设备同步,与远程同步,与网络同步,与无数人的群体意识协调。那会是怎样的未来?

大脑可以对输入信号进行解码,也同样能按需编码,输出信号,这不过是同一机制的反向运行,是可逆计算。

很多神经萎缩或者瘫痪的患者,无法动弹,但是他们可以将大脑里的运动神经电信号传递给仿生手臂,通过意识操控机械手臂,手指能够灵活地抓握,手腕也可以翻转。他们只需要一个念头,就可以指挥机械手臂。我记得自己多年前逛科技馆时,带上一个连线的头套,就可以控制桌面上的滑块,与对面的小朋友玩激烈的桌上足球。

瑞士苏黎世理工学院每年举办的 CYBATHLON 比赛,就是这样的项目。

机械臂只是仿生时代的起点,我们需要能控制比肉身更强大的设备。我们这副孱弱的身体,想要九天揽月,五洋捉鳖,未免配置有些低。身体决定了我们的感知,如果这一标准版肉身的限制被打破,感知可以增强,我们将会成为完全不同的人,人群也会出现急遽的分化。这是一个令人咋舌的前景,既向往又畏惧。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感官是插接在大脑上的外部交互界面,它们的作用就像计算机操作系统提供的视窗与鼠标一样,是用于交互的界面。大脑作为信息处理器,则运行在通用数据之上,这些通用数据就是神经编码。关于神经编码的实质,我们讲过,后面还会详细探讨。

大脑的本质能力,是将感知交互界面传来的信息进行特征提取,完成采样,形成编码。大脑与感官共同完成了对客观实在的采样,从而构建大脑中的 内部模型,来模拟客观实在。

从这个角度来看,对于客观实在,不同的大脑中,大脑的不同时间中,可以有多个不同版本的的内部模型,因人而异,因时而异。

现实是一种建构

此时,我们进入了理解人类智力的深水区,这里也是哲学上众多分歧的发源地。

缸中之脑,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哲学家普特南提出了一个思想实验,假设一个疯子科学家将一个大脑从人体取出,放入一个装有营养液的缸里维持着它的生理活性,超级计算机通过神经末梢向大脑传递和原来一样的各种神经电信号,并对于大脑发出的信号给予和平时一样的反馈,则大脑所体验到的世界其实是计算机制造的一种模拟现实,则此大脑能否意识到自己生活在虚拟现实之中?

这个思想实验常被引用来论证 主观唯心主义。一个简单的论证如下:因为缸中之脑和人体头颅中的大脑接收一样的信号,而且这是它和环境交流的唯一方式。所以,就大脑本身而言,它完全无法确定自己是颅内之脑还是缸中之脑。如果是前者,那它的想法是正确的,他确实走在大街上或者在划船。如果是后者,那它就是错误的,它并没有在走路或划船,只是接收到了相同的电信号而已。一个大脑无法知道自己是在颅中还是缸中,因此,这世间的一切可能都是虚假的、虚妄的。

要我说,这些解读还没有挠到痒处。

一个大脑泡在缸中,和藏在头盖骨里头,有根本区别吗?头盖骨里面不也是一个黑乎乎的封闭容器,大脑沉浸于其中的脑脊液里,不见天日。而且,颅内大脑接受感官传来的信息并给出反馈,这与缸中大脑接受计算机传来的信息并给与反馈,我看也差别不大,因为大脑本身就是一台通用解码器。

所以,问题不在于大脑是位于缸中还是头盖骨内,问题在别处。

问题在于,什么是真实

大脑确实没有直接接触外部物理世界,它只是负责处理信息。虚妄与真实,处决与信息本身。信息是真实的,则大脑活在真实世界中。信息是编造的,则大脑活在虚构中。真实与虚构的区分,在理论上,大脑自己的确无法分辨。

所以,缸中之脑的关键在于,由超级电脑传给给大脑的信息是虚构的。所以,它的体验是虚妄的。

那么,我们继续追问,颅内大脑在正常状态下,它接受到信息是真实的吗?

“当然是真实的!” 你看着眼前屏幕上清晰的文本,右手握着鼠标,左手抚摸着键盘上的空格键,不及多想,脱口而出。

这个说法在某种程度上是没错的,但是,还要看我们怎么定义真实。

这里有一个深刻的物理约束在起作用。

人脑是生存工具,需要在有限时间内即时作出反应,帮助人类应对各种意外情况。它的体积与能耗是有限的,处理时间是有限的。现实世界越来越复杂,物理世界则在本质上是 不可知的 。所以,人脑不能对客观世界照单全收,那样会造成信息过载,处理延迟。人脑是按照人的需要,对信息进行采样,提取特征值,然后基于这些特征值来构建内部模型,用内部模型来模拟客观世界,并做出预测。这是是生物演化的结果,是人脑的局限,也是它高明的地方。

因此,真实不是一个是非问题,而是一个程度问题。没有完全的真实,只有部分的真实。

真实,不仅指客观世界的本来面目,也可以指,客观世界在人脑中的反射。

在认知哲学中,间接实在论 与直接实在论与相对,是描述感知的不同模型。它们之间的差异在于,我们所看到的周围环境是现实世界本身,还是大脑构建的内部模型

就视觉感知而言,人脑并不直接处理我们周遭环境中传来的无数光子,而是处理视觉细胞传递来的电信号。眼睛中的视网膜有一亿多个视觉感光细胞,但是我们的视觉神经带宽还不到一百万,99% 的信息都在光电转换中被裁剪掉了,剩余的 1% 才是人脑要处理的视觉信号。这百分之百与百分之一之间的差异,就是直接实在论与间接实在论之间的差别所在。

因此,间接实在论才是科学的观点。主体并不体验外部世界的真实面目,而是用内部模型来模拟外部世界。内部模型是对外部世界的特征采样及其组合而成的概念的集合。概念出现在意识中,成为思维的基底。

间接实在论是当前认知科学的核心原则。它并非唯心主义。后者认为只有思想是真实的,而不存在独立于思想的物体。间接实在论认为,物理世界是客观实在的,人脑中的概念,不过是它的合理而简约的反射。

人脑中的世界是人脑自行构造的 内部模型,人脑用它来模拟客观世界,但是二者永远无法完全等同。我们在讲述神经元、神经编码、概念和记忆的过程中,一再重申了特征提取。特征就是内部模型的基本成分,它是对客观实在的裁剪和采样,是降低其复杂度之后的简略信息。提取特征只是人脑理解事物的第一步,没有这一步,人脑就无法继续。

模型的竞争

每个人的内部世界是独特的,被其经验和先天所限定。这个表述对其他动物也有效。狗通过灵敏嗅觉感知的线索为其独有,人类无从知晓。蝴蝶能看到紫外线,人类不能。电鳗知道电场强弱,鸟类知道磁场方向,蝙蝠听到超声波回波,鲸鱼听到一千公里远的甚低频声音,它们的内部模型无疑与我们的极为不同。这些内部模型——无论是智人、狗还是鲸鱼的——都是由其感官传入的信息,以及大脑对信息的加工所建构的。所以,感知即建模,感官决定了建模的信息来源。种群之间的演化,可以视作不同感官及其关联的内部模型之间的竞争——在当下适用性以及未来应变性两方面。

其实,即使在每个人的大脑中,也在上演着竞争的戏码。不同的内部模型之间,也就是神经簇的不同连接模式之间,也在进行着无时无刻的内部竞争。各种想法此起彼伏,有的转瞬即逝,有的发扬光大,人脑本身就是一个演化的修罗场。

在人类历史中,不同意识形态的竞争,莫不是其对世界的不同看法——也就是内部模型的差异——所导致的吗?

这样,理解了内部模型,我们也就理解了大脑的感知。

卢克作为志愿者参加了一个关禁闭的心理实验。他处在与世隔绝的小黑屋里,寂静黑暗。卢克无所见无所听,但他并没有失去外部世界的概念,他只需要继续编造一个现实就行。卢克描述了自己当时的体验:“我还记得那些意识里面的旅行,有一次是放风筝,整个场面非常真实,但这些全都发生在我的脑袋里。” 尽管没有感官输入,卢克的大脑仍继续在看。

很多西藏僧侣在冥想中,可以花经年累月的时间,在内心里构建一座复杂完整的庙宇,里面供奉着佛像和法器,庄严肃穆,细节毕现。

可见,即便脱离了感官输入,基于之前的经验,内部模型仍然可以运作。只要大脑中的各类特征判定神经元还在,它们被意识主动激活并建立关联,内部模型就呈现出来了。

我们还可以从大脑的解剖结构里看出内部模型的生理基础。在头颅内里颈椎上方有一个叫作丘脑的结构。从脑干而来的大多数感官信息通过这里,传递到皮质的相应区域。

视觉信息要传递到视觉皮质,所以从丘脑到视觉皮质有着数量庞大的连接。但令人惊讶的是:在相反的方向上,也就是从视觉皮质到丘脑的方向上,连接数目是前者的10倍,这是为什么?

丘脑与皮质的神经连接,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原来,内部模型的意义在于模拟外部世界的运行,从而指导我们的行动。在我们走进一间房间时,经过最初的眼球的快速扫描,房间的内部模型得以在视觉皮质处迅速建立起来,然后由视觉皮质将之传回丘脑。丘脑将内部模型的预期与眼睛中实时传来的画面相比较。如果画面与预期相符(“当我转过头,墙角处应该能看到一把椅子”),那么就不会有太多信号回到视觉皮层。如果不符预期,丘脑需要向视觉皮质报告眼睛所见与内部模型之间的区别。换句话说,只有那些内部模型的预测误差,才需要会被传送到视觉皮质,用于修正内部模型。而在反方向上,视觉皮质需要时刻向丘脑刷新内部模型,这就是为什么需要有那么多的神经连接从视觉皮质通向丘脑。

因此,我们的视觉体验,较小程度上取决于进入眼睛的光,更多的是取决于脑子里已经有的东西。

也就是说,内部模型的维护,是增量更新的,这与程序源代码的版本控制类似。

在一些理疗室的深度睡眠箱里,我们可以很好地体验内部模型。那是一种完全隔音的黑暗箱子,人漂浮在箱子里的盐水中,与外部世界完全隔离,内心世界得以自由滋长,许多人获得了一种放飞自我的愉悦感。

我们并非时刻都在利用感官重建现实,而是时刻用内部模型与感官信息相比较,对内部模型不断更新。大脑干这个任务非常专业,我们自己根本意识不到。日常生活中,我们的眼球会每秒三到四次不停地左右扫描环境。我们自己是察觉不到这个动作的,它的作用就是快速感知环境,刷新内部模型。

内部模型是一种建构,这也意味着大脑会做出取舍,忽略许多细节,但是它会给我们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十分详细地掌握到了环境的所有信息。

可以想象远古人类在晴朗辽阔的非洲草原上狩猎的时候,如果他的眼睛关注每一个进入眼睛的光子,那视觉系统一定是严重过载的,这是人脑无法胜任的,也违背了我们前述的时间性和有限性的原则。

当时,猎人们真正需要的能力,是将环境当作背景,捕捉背景中每一个值得关注的对象:它可能是下一顿午餐、下一个交配对象、或者临近的危险。

想要从环境背景中找到这些事物,最好的办法是忽略大片均匀光线,只关注光线明暗的突然变化,因为这意味着环境背景上出现了一些物体。所以,视网膜要对这种局部的明暗变化保持最高的敏感度。

大脑是怎么做到的呢?很简单,视网膜在向大脑传递神经信号的时候,主动降低了分辨率。

前面说过,人眼有1亿多个感光细胞,但是传递信号到大脑的神经元只有100万带宽,我们就可以粗略地认为,视觉信号的分辨率降低到原来的百分之一。但是,恰恰在这个缩减信息量的步骤里,视网膜完成了对视觉信息的处理,使得关键的信息——物体轮廓——更加凸显,这是一种名为侧向抑制 的神经过程带来的结果。经过该过程后,人类实际上看到的不是一幅惟妙惟肖的油画,而是一幅从中抽提出来的简笔画,大量的背景信息被抛弃了,只有明暗变化被凸显出来。于是,基于这些物体的轮廓,我们能够迅速判断物体的性质和类别。

此外,我们对于一幅图景的关注,会不自主地切换到图景中那些我们感兴趣的地方,而忽略了其余。

一个实验中,研究者拿出俄国画家列宾的油画《不期而至》,要求受试者在三分钟里观察画的细节,接着将油画藏起来,请他们复述自己看到了些什么。所有受试者都认为自己完全记住了画面里有些什么,当研究者提出具体问题后,大家才发现自己明显忽略大部分的细节。

列宾《不期而至》,图片来自《大脑的故事》

志愿者们观察油画时,上图中的白色条痕显示了他们眼球扫到了哪些地方。可以看到,尽管眼球运动覆盖了画面的关键内容,但志愿者们并没有记下墙壁上的细节。

另外,大脑不是仅仅单方向的接受感官输入。大脑必须与这些信号产生互动,进行反馈,交叉印证不同来源的信号,这样才能正确解析这些信号,获得关于“外面有什么”的最准确的建构。大脑必须参与与环境的互动,就像做实验,不断测试和验证自己的内部模型。如果只是做一个看客,大脑永远无法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就是说,必须经由输入与输出构成的闭环,大脑的建模能力才能发挥作用。

在下面的实验中,圆筒内壁有竖条纹,一只小猫自己走,另一只由小车载着走。两只小猫得到的视觉输入完全相同,但只有那只自己走的小猫,也就是能将自己的运动输出与视觉输入相匹配的那一只,获得了正常的视觉。

图片来自《大脑的故事》

可见,感知不是只关乎某个感官。相反,它是一种全身体验。如果某人一出生就无法通过任何方式跟世界互动,不能获得外部反馈,那么他永远不具备看的能力。婴儿触碰婴儿床的栏杆,咬自己的脚趾,拿着积木玩,他们不单是在探索,也是在训练自己的视觉,以及视觉感知与其他感知的协调性。

就大脑而言,它其实并不关心输入信号是来自什么感官。除了处理输入信息,它还需要通过主动的行为,来与环境互动,通过环境的反馈来校验自己的感知,从而更有效地指导行动,满足生存需要。这在心理学上被称为 具身认知 。王阳明先生所开示的 知行合一 是对于感知与实践二者之间相辅相成,协同并进的最好诠释。

另外,大脑是以不同的速度处理视觉、听觉、触觉等各种信息的。

人对光的反应比较声音慢,所以在短跑比赛中,用发令枪而不是闪光做信号。但是,你此时拍一下自己的巴掌,却发现动作和声音是那么完美地同步。

这是怎么做到的呢?大脑所呈现的 “现实”,其实就像央视的直播一样,是个延迟版。大脑从不同感官收集了所有的信息之后,才构建出“发生了什么情况”的故事。这有赖于大脑的构建场景的能力。它在一定的时间内,把从不同感官过来信号进行了组装。

认知科学里有一个叫作“结合问题”的未解之谜:既然视觉信息在大脑的一个区域处理,听觉信息在一个区域处理,触觉信息在另一个区域处理,那么,大脑是怎样产生出整合的世界景象的呢? 这个问题现在仍然没能完全解决,但答案一定在于神经元之间的网络互联中。

这造成了一个奇怪的结果,我们是活在过去的。等我们感知到事情发生的时候,实际的那个瞬间早已过去了。

既然活在过去,那么我们是怎么体会到现在的片刻呢?

在记忆一节中我们提到,按照持续时间长短,记忆可以分类为感觉记忆、工作记忆和长期记忆。

刚刚发生的事情,就保存在感觉记忆里,这是一个缓存区。大脑是通过不断查询与回放感觉记忆来体会现在的。

在生命中生死攸关的或者注意力高度集中的那几秒里,我们可以经历一种时间凝固的感觉,就像是所有的一切都慢了下来,时间长得难以忍受。经过实验,人们发现这也是一种主观感觉,并不是时间真的变慢了,而是记忆的密度提升了。

影片《黑客帝国》中,慢动作行走的红衣女郎。

此时,杏仁核激活了情绪反应,大脑切入了高速挡,征调了大量资源用于应对眼前的局面。此时保留下来的记录密度远比正常情况下更详尽密集,这是大脑的应急机制,因为如果真的兹体事大,就应该好好地做记录。

我们以为自己在体验当下,实际上大脑是在查询感觉记忆缓存,进行记录回放。此时,由于大脑不习惯这种高密度的记录,因而我们的感觉是,这片刻却无比漫长。

人的感知中,并不存在此时此刻。当下感知无非是大量快速的记录查询,大脑在不停地问:“刚才发生了什么?刚才发生了什么?” 因此,即时体验其实是热辣滚烫的新鲜记忆罢了

尽管我们以为自己直接体验到了精彩的外面世界,现实终究是大脑用电信号在脑壳里的黑暗中拼凑起来的内部场景,它是由神经网络里无数电信号构造的私人体验,其中的有趣部分会进入意识,进一步阐述为场景。

而且,我们只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

比如,我们对于轮廓、人脸、运动物体、对称图案等等非常敏感,这些事物在人类的生存中很重要。对于同一个图像,大脑的解析是有偏好的。

图片来自《大脑的故事》

图中右部看起来也像是凸出来人脸,实际上是左侧的负片。按照光学原理,它应该给我们凹陷的感觉。但是,大脑认为人脸就应该是突出的,所以我们看到右侧图像仍然是突出的人脸。这说明我们的所见受到大脑预期的强烈影响。

很多的错觉都与大脑的主动加工有关系,是大脑对视觉信号的错误解析。

比如下图中,方块A和方块B的灰度在物理上完全一致,但是因为B位于黑色方块的包围中且处于阴影下,大脑强烈地认为,B是白色的,A是黑色的。

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下面的图片中,我们会认为白色十字交叉处有隐隐约约的黑色阴影,实际上并没有。

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这些错觉都可以用因为大脑中的某些机制来解释。大脑会主动抑制兴奋的视觉神经元向其相邻的其他视觉神经元传递电信号的能力,这样做是为了忽略视觉效果中的大片相同的明暗区域,而聚焦到明暗变化的轮廓区域,提取物体轮廓是大脑的更高优先级需求。这是大脑在视觉解析方面的一项主动选择,而不是为了真实地反应客观实在。

在这方面,大脑就像我们在图形编辑软件中使用的滤镜一样,对感官经验进行了加工。我们会逐渐发现,大脑在这方面走得异乎寻常地远。

那么,归根结底,什么是现实呢?

💡
我们感知的现实,是大脑中构建的内部模型。它是一套按照我们的兴趣来定制与编排的,只为我们自己播放的,无法关闭的电视节目。

表征与指代

在构造内部模型时,大脑需要用自己的神经编码来对应现实中的事物。比如,生日聚会中的香甜美味的蛋糕,花园里色彩斑斓的鲜花,街上形形色色的行人等等。这些现实事物,需要在大脑中有自己的对应的神经编码,这些编码也无一例外地指向与该事物相关联的一些列特征,比如蛋糕的松软、奶油的细腻、果酱的粘稠、容颜的美貌等等。

发生在大脑中的以神经编码指代客观事物的过程,称之为 表征

表征,是大脑建立内部模型的关键。

大脑如何将外界信息进行编码、处理和存储,以形成对外部事物的内部表示,这是一个不断递进的信息加工过程。当我们通过感官接收到外界的信息时,这些信息首先被转化为初级神经信号,再通过神经通路传递到大脑的初级感知皮层(如视觉皮层、味觉皮层),在这里进行初步的处理和编码。在这里,我们感受到了蛋糕的松软、奶油的洁白细腻、樱桃的酸甜等等特征。

初步处理后的信息会被传递到大脑的高级皮层区域——额叶和顶叶。这些区域负责将不同类型的信息进行整合,并形成更复杂的综合性表征。各种感觉可以在这些地方进行汇总整合,形成对一个事件的整体表征,这就是我们前面说的概念了。比如,在这里大脑就感知到了一个布有草莓的奶油双层蛋糕。

最后,处理后的信息与大脑中已有的记忆进行匹配,从而使我们能够识别和理解所看到的物体,该过程涉及大脑的颞叶和其他相关区域。比如,在这里大脑就发现,这个蛋糕和前几天同学的生日聚会上吃过的一样。

这一过程不仅仅是被动的接收信息,更是积极的解码和解释。

前面例子中,我们感知到了,这是一场生日聚会,我们品尝的是生日蛋糕,我们面前的是老同学某某某。这就是表征的整合过程,将事物的许多初级特征整合为综合概念,形成对象实体,用于内部模型的构建。

想一想我们小时候玩的过家家游戏。孩子们用树枝代替筷子,用瓦片代替碗碟,用沙土代替米饭,用砖块代替炉灶,将做饭的游戏玩得津津有味。我想,当原始人在岩洞的石壁上,用概要风格画下公牛,或者在逝者的墓地里撒下象征生命力的红色沙土的那个时刻,他们也在进行表征活动。

一万七千年前的公牛岩画,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从上图中公牛的头角和轮廓构成了公牛的表征。我们可以由此认识到,表征是基于特征的。没有特征,就没有表征。特征构成了事物的特殊性,没有它,我们就无法进行表征。

表征是将大脑的内部数据指向外部的事物,它既可以指这个动作过程,也可以被理解为大脑内部的用于表征的数据。表征作为动作过程,表征本质上类似于语言学中的 指代,或者编程语言中的句柄与指针,在语言学中被称为 代词,它构成了我们语言中的基本单元。表征作为数据本身——也就是神经编码——则可以被视作客观事物在人脑内的象征符号,在语言学中被称为 名词 。因此,由于有了表征,我们的语言中的代词和名词有了来源,而语言的演化也就不可阻挡地启动了。

明确了表征与内部模型的内涵之后,我们终于可以对谈论已久的认知这个词语,下一个自己的简明定义了:

认知是在大脑对客观事物形成表征,使之成为内部模型的过程

综上,大脑进行了表征,构建了内部模型,感官在不断刷新着内部模型,然后大脑用内部模型模拟世界的运行,形成预期,指导行为等等。到目前为止,这个理论的一切似乎都运行得丝滑顺畅。

质感

但是,此时的你有没有隐隐地感觉到不对劲?就像尼奥在影片《黑客帝国》中开头处感受的那样一种深刻又难以言表的不真实。

表征不过是一堆编码,一堆概念与形式,抑或是一堆数据,与我们在现实世界中的真切精彩的感受相比,表征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它能代表我们的真实感受吗?此处有一个大大的疑问。

你的疑问没错,这里有一个棘手问题。

表征是大脑构建内部模型的一个步骤。但是,在认知科学中,从表征到我们的真实感受中间,存在一个难以跨越的鸿沟,被称为 困难问题

我们对于客观世界的感知,反应为大脑中的神经编码。但是,这些编码为什么能给我们带来了那么真切的感受呢?

我们感冒时的头痛发热,要命的牙痛,危险时的紧张战栗,聚餐时的饱腹满足,天边的彩霞,恋人的明眸,我们旅途上的所见所感,都那么真实动人深入肺腑。如果它们都是神经编码,是特征与概念,这些真切感受是如果得到的?

有一个偏门的哲学概念定义这各式各样的独特感受 —— 感质,我则简单地将之称为更通俗的 质感

注意,本篇所说的质感,是我们对外界的最直接感受,它不包括我们在意识中感受的一些更综合性的东西,比如美感、崇高感、价值感等等,这些东西与我们的神经元的广泛激活和大脑内部的奖励机制有关,是二阶或者更高阶的内在感受,我们后面再谈。

认知科学家 丹尼尔·丹尼特 定义了质感的四个特点:

  • 不可说:除了被直接体验到,你无法用言语向别人解释红色是什么。

  • 本质的:它们不因经验有关的事物改变而改变,红色一直是红色。

  • 私人的:你永远无法确认,你眼中的红色与他人眼中的红色是否一样。

  • 直接的:感受到了的时候,你一下子就获得了它的全部。

在客观实在与我们的主观感受与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比如,无论我们如何去研究柴火燃烧时发生的物理变化和化学反应,无论我们获得了多么详实的相关知识,我们都无法解释当我们感受到火苗时,为何产生火是红色的、炙热的感受。当我们站在篝火边上,红彤彤的火光烘烤着脸颊,火苗在眼中闪烁,松木燃烧的噼噼啪啪声音中些许烟熏味飘入鼻翼,为什么我们此刻有这种温暖到家的感觉?

其实,我们更应该先问一个问题,色彩、声音、气味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

在外部世界里,颜色实际上并不存在。颜色是对波长、表面反射率以及空间透光率的阐释,只存在于大脑内部。而且,我们所见仅限于所谓的可见光,即从红色到紫色的波段。可见光仅占电磁波谱的一小部分,还不到十万亿分之一。其余的那些电磁波在我们周围飞驰,但是我们对它们一无所知。

图片来自《大脑的故事》

人眼中视锥细胞和视杆细胞能感受颜色,一般人眼中有三种不同的视锥细胞:第一种主要感受黄绿色,它的最敏感点在565纳米左右;第二种主要感受绿色,它的最敏感点在535纳米左右;第三种主要感受堇紫色,其最敏感点在420纳米左右。视杆细胞最敏感的颜色波长在蓝色和绿色之间。

这些细胞能够感受不同波长的光波,但是问题在于,为什么红色是那个样子的,而绿色又是那个样子的。这个问题目前无法说清楚。

每一种生物都从客观实在中感知着自己关心的那个片段。在蜱虫又瞎又聋的世界里,它感知的是温度和气味。蝙蝠听到了空气里超声波回波,电鳗感知的是电场,这都是它们的感知片段。没有哪种生物把握到了完整的真实,但它们都认为自己的片段就是整个世界。

那么,外面的真实世界到底什么样呢?

没有任何颜色,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气味,无法描述。

影片《黑客帝国》中,尼奥从培养基中醒来,看到真实的世界。

空气的波动由耳朵捕获,转化成电信号,接着大脑把这些信号展现为流畅的音调和音色,以及各种沙沙、哗啦、叮当的声音。

大脑之外也没有气味这个东西,只有漂浮的分子。空气中的分子跟鼻子里的受体相结合,由大脑阐释为不同的气味。

我们甚至都不可能想象出来,那个无色无声无味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因为形状颜色明暗空间感等等表征,已经渗入我们的所有思维中,无法抽离。离开了它们,大脑中几乎空无一物。

真实世界里没有质感,大脑靠着自己的建构点亮了它。

然而,我怎么知道我的质感跟你的是一样的呢?

这根本上无法判断。因为,你我的表征体系仅仅存在于你我的大脑中,很可能是不相同的。人群里的确有一小部分人,他们对现实的感知已经呈现出与他人之间可测量的不同。

汉娜·博斯利看到英文字母时,会感知颜色。J是紫色的,T是红色的,字母都有颜色,而且永远不变。在她看来,自己的名字,Hannah,就像是天空日落,从黄色开始,渐变成红色,接着是白色,又回到红色,最后又是黄色。而伊恩这个名字,在她看来就像是一摊呕吐物。

汉娜具备名为 联觉 的感知体验,这是指不同感觉混合在一起的情形。有的人能尝到字词的味道,有的人能看到声音的颜色,人群中大约有3%的人具有某种联觉。

联觉者看到的数字自带颜色,比正常人清晰明快得多。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真正的联觉是无意识的,很少发生改变,例如一个人感到数字1是红色的,当他每次看到数字1时,都会看见红色。联觉者并不会认为自己的体验不寻常,直至某一天他们意识到自己有别于其他人。正常人也可能在某些情况下体验联觉,如在冥想、深度专注、感觉剥夺、或使用致幻剂时。

联觉是大脑感官区域之间互相渗透的结果。它表明,人们对现实的表征并非只有一套模式。不同的人,对现实的表征是有所不同的。

回到前面的问题,我们尤其困惑的是,质感到底是物理现象还是人脑的内部现象。从神经科学角度来看,质感其实完全是神经元激活的结果。

为了深入理解这个问题,让我们回答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一颗树有没有痛觉?

我的回答很明确,没有。为什么?因为,痛觉对于一棵树来讲,是多余之物。

或者我们可以换一个问法,如果一棵树有痛觉,那么它在疼痛的时候,有办法躲避痛苦吗?比如说,躲开即将烧过来的山火。不能,因为树是植物,没有办法挪窝。那么,如果树有痛觉的话,它可能在山火中,或者在人类的砍伐中,一直痛苦,但是又无能为力。请问,为什么树要有这样一样东西?

所以,树没有痛觉。不仅如此,它也没有通常意义上的神经系统,所有植物都一样。

归根到底,演化不会赋予一种生物它用不上的东西

神经科学家 利纳斯《漩涡中的我》中给出的一个好例子。

海鞘,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海鞘看上去很像植物,但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动物。海鞘天生有简单的脊索和数百个神经元组成的脑部。当它们还是幼虫时,会像蝌蚪一样在浅水处到处游,寻找合适的珊瑚礁。它们不但要东躲西藏,还要寻找食物,这个阶段需要一个大脑。但是,这个阶段只有12个小时。

当幼年海鞘终于找到了一片海流平缓、浮游丰盛的礁石或者船壁并附着之后,从此不再移动,饿了就张开嘴巴,让海水把浮游生物送入嘴巴,以滤食的方式生存。在过上了饭来张口饱食终日的“植物”生活后,海鞘做出了一个疯狂的举动 —— 把自己的大脑吃掉,毕竟它没用了,而且极为耗能。作为没脑子的家伙,海鞘生活了五亿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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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鞘为什么这么让我感动?它是一个绝妙的隐喻,指出了人群中一部分人的生存状态。他们是动物,但过着植物一般的生活。

海鞘的例子表明神经系统的出现是为了适应动物的运动。为了与环境可预期地交互,动物利用感官信息来指导自己的行为,并预测可能的结果。因此,我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说,质感是大脑在构建内部模型过程中的副产品,它有助于动物指导自己的行为,在面对复杂环境时,质感能带来认知优势

其实,质感是可以被关闭的。人群中有些人完全没有痛觉,他们难以察觉生活中的危险。另外,我们可以对正常人施以麻醉,在麻醉后用小锤敲击膝关节,此时当事人的膝跳反应可以正常发生,但是他们无任何感受。我们做梦时,有的梦是没有颜色的,其中只有一个个概念化的事物。这时,一些不必要的质感也被关闭了。这些事例说明,质感是一项高级功能,它运行在低级功能之上,它的关闭并不影响那些低级功能的正常运行。

质感运行在新皮质中

研究 证明,作为动物的鱼,也是没有痛觉的。鱼鳍上的各类刺激感受器最为丰富。但是,即使是鲨鱼这样的大鱼,在它们的鳍受伤害之后,它们还是会不断游泳,而不会暂时休息以让鱼鳍重新长好,这说明鱼没有痛感,不知道躲避和缓解疼痛。鱼虽然存在着相关的刺激感受器,但是没有大脑新皮质,所以不能形成痛感。鱼可以做出很多条件反射的动作,甚至在鱼切除了大脑之后,这些反射动作仍然有效。但是,依据前述的例子,我们不能认为鱼就有痛觉。

那么,质感到底是什么,有没有一种更容易懂的解释?

此时,我只能祭出人脑终极的认知能力——类比,来解释质感这个困难概念了。

我们很多人都用过图像编辑软件,比如 Photoshop 之类的来P图或者绘画。在Ps中,有很多图层、笔刷、颜料桶、选取范围、纹理与渐变、模糊与锐化、增亮与变暗、滤镜之类的小工具,帮助我们修改照片,或者从零开始绘制出一幅图像。

在我们用Ps绘制图像的过程中,我们实际上是用Ps提供的各个小工具,来构建一个虚拟图像。一个绘画高手用Ps绘制的图像,可以栩栩如生,甚至以假乱真。

使用Ps绘画的过程,就可以类比为我们的感知过程,Ps中用到的各种小工具,就是大脑内置的原始特征。与Ps中的小工具一样,这些原始特征是大脑中先天就有的,它是我们大脑构建内部模型时几乎全部的可用工具。有一少部分,则是这些原生的小工具的后天改造版本,但是究其缘起,还是来自那些原生的内置小工具的改版或者就是它们的组装。

每一个原始特征都有其生理基础,有自己的感受器,并且由大脑内部的专门区域来处理的。比如痛觉主要由位于中央后回和中央旁小叶来处理,嗅觉则由嗅脑来负责处理,视皮层特别是位于枕叶的V4区则负责识别颜色,味觉识别的区域位于岛叶和额叶皮层的某些部分。痛觉感受器分布在躯体的表面,深层甚至内脏中。味觉感受器主要分布在舌头表面,视觉感受器在视网膜上,触觉感受器广泛分布在皮肤表面。感受器与相应的大脑处理器的连接与结构,往往是硬编码的,无法后天改变,它们是我们质感的最初来源。其他大部分感受,需要最终关联到这些初始感受,是它们的组合与搭配,否则就成为空洞的概念。

大脑中的先天原始特征,是大脑构建内部模型的基本材料,它们决定了我们感知事物的那一部分片段,质感则是大脑赋予原始特征的内部体验,用于增强其表征的效果,使之成为能够快速把握和记忆的信息。

为什么说质感是原始特征的增强?

比如你看到一幅画,这幅画是线描版,如果内容比较繁杂,则我们需要端详好久才能分辨出画的是什么,看完之后也没啥感觉,记不住。如果这幅画是黑白版,情况好一些,通过明暗我们可以快速抓住画面的焦点,但是,我们还是无法迅速地感知画面传递的情绪信息,因为整个画面无非黑白灰三色而已。但是,如果这幅画是彩色的,则我们不仅能飞快地看出画面的内容,而且,通过暖色冷色的分布与对比,我们可以抓住画面传递的情绪。不仅如此,一幅彩色的画更能留在我们的印象中,因为它激发了我们更多的神经元,使得大片的神经区域参与了这次体验,因而,这个体验让我们感到愉悦。

这就是质感的作用,“所见即所得”。

让我们回到这个联觉的例子,左边和右边,那一个感知更加一目了然?

联觉者看到的数字自带颜色,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当然是右边的自带颜色的数字更加容易分辨。在这点上,我羡慕那些联觉者,他们对数字的感觉会更加敏锐,数字记忆也更好,也许他们更适合会计工作。

所以,质感是为了我们能够更快更好地感知事物

一些学者认为,大脑指导动物行为的最有效方法是建立现实世界的心理影像,动物可以参考它来指导其行为。情感,也就是动物的 “喜欢” 或者 “不喜欢”,对于指导它们做出趋近与回避的行为至关重要。质感在对外界环境的感官辨识上具有类似的用处,质感能更精细地地表征事物的特征,对这些特征进行快速的无意识的区分,来指导动物产生趋近或者回避的行为。因此,质感赋予我们的感觉体验以情感倾向性,这就像我们抱有某种价值观后来欣赏一部电影一样。

当看到了一张脸甚至仅仅是一双眼睛,为什么有的让我们欢喜,有的让我们不悦。这就是质感所具备的情感倾向性的体现吧,我们还要注意到,“痛”本身就是一种质感。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大脑还有意组合多个原始特征表征为一种不可分割的质感,来进一步简化和增强我们对事物的感知。最明显的例证就是颜色。

某种颜色,比如黄色,其实并不是和光波的某个波长一一对应的。不同波长的光波会同时激活视网膜上的三种不同类型的视锥细胞,这些细胞各自对特定范围的波长敏感:短波长(约420纳米)主要对应蓝色光。中波长(约530纳米)主要对应绿色光。长波长(约560纳米)主要对应红色光。

当光波进入眼睛时,它们会以不同的强度,分别激活这三种视锥细胞。大脑通过分析这三种细胞的激活程度来感知颜色。黄色光大约550纳米,它既能激活长波长视锥细胞(红色)也能部分激活中波长视锥细胞(绿色),这样我们会看到黄色。

不过,人眼对颜色的感知不仅依赖于波长,还受到物体表面反射率、环境光和背景颜色等因素的影响。同样波长的光线,在不同的物质表面上,看到的颜色并不同。因此,颜色感知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它是 多个物理属性的组合。将这么多复杂因素处理成单一的颜色,这是既是给大脑我们的便利,也是因为它有利于对我们的生存。从一丛绿叶中迅速发现的红色是很要紧的,它可能是果实,也可能是鲜血或者成熟的异性。

色觉上还有一个例子。人眼中看到的白色都是一样的。但是,实际上,白色可以是多种颜色的不同组合。比如,我们在屏幕上看到的白色是红、绿、蓝三色组合而成。在自然界中,白色是所有可见光谱的颜色,包括红色、橙色、黄色、绿色、蓝色、靛蓝色和紫色,等比例混合在一起形成的。而在绘画中,白色是使用红、黄、蓝三原色混合而成的。人眼感知的白色都是一样的,但是实际上,白色是多套不同的颜色组合在人眼中展现的同一种表征。人眼无法区分它们的物理性质之不同,但是某些仪器可以。

再比如,老饕们品尝醇酒或者美味佳肴时,能说出这道菜好吃在什么地方吗?其实,某道菜的美味,绝不仅仅在于其味觉体验,也在于其散发的香气,食材的材质,烹饪的火候,熟成的程度等等,不是简单的味觉能概括的。即使就味觉而言,也是多种滋味恰到好处的混合,而非单一的味道。

这个结论,对于我们听到的声音也同样有效。

已有研究表明,只有通过泛音的复杂模式,我们才能分辨出声音是吉他发出的,或是琵琶或古筝的弹奏。多种泛音的合成,才能唤起特定的听觉体验。大脑皮质中有一些专门机制来专门解码特定类型的声音,这有点儿像很久以前的电脑声卡中的 软波表,用自己的内置声波的回放来模拟真实环境中的特定声音,实际上就是声音的符号化,是典型的表征过程。

研究表明,大脑中存在对于环境输入的各种声音的全盘重构,就像一个内置的录音棚,不同的声道在此进行表征、混合与增强,以产生我们的听觉体验——也就是建构声音的内部模型。

人类说话的声音就是由这样的机制来处理的。在听到母语讲话时,我们把这些话听成一个词语的序列,词语之间以短暂的沉默来间隔。这就是说,我们对词语之间的分界有清楚的感觉。

但是,如果我们仔细观察这个讲话声音的波幅轮廓,就会发现,最低波幅根本就不能与词语的边界完全相符。母语者的听音辨词活动,是不自觉地把词语边界附加到声音上的过程,这些加上去的边界基于语言的词汇和语法,而非声波本身的物理性质。这样,我们就理解了,为什么在听到陌生的外语对话时,我们听到的是一串混乱的、连续的音波流。此时,大脑录音棚缺乏必要的框架来对声音进行正确的分隔,所以它们只能给我们呈现原始的未经修饰的输入信号。

还有例子表明,我们甚至很难确定自己获得信息的途径。我们听到低频的声音,比如教堂管风琴所奏出的最低音,这种听觉的发生,主要是躯体对振动的感觉,而不是耳朵里的振动。我们对于美酒的喜好,不仅仅是味觉,还有很大部分来自嗅觉。我们喜欢某人,也许不仅因为其外表,还因为其独特的体味。

原来,质感源自于大脑对于感官信息的重新诠释。先天内置的原始表征——也就是内置好了的神经编码——专门对应不同的感官信号,是质感的基础成分。质感则是这些原始表征的增强。这种增强给我们额外的好处。有了它,我们就一下子能够把握事物的某一个方面甚至整体。感知事物时,我们的大脑中许多神经元都同时得到了激活,它们的整体效应体现为质感。这就是我对质感的朴素理解。

质感是人脑的先天禀赋,是演化的产物,是带给人生存优势的一些设定。

关于先天禀赋,其实要说的很多。

先天与后天

曾有一些学者将大脑视为一种什么都可以学习的未分化组织,大脑能学习任何东西,这被称为 白板论

但是,事实逐渐证明,白板论是错误的。

大脑中既有很大一部分硬连接,也有很关键的软连接,它们各有用处。

很多神经网络,特别是感知与运动相关的部分,其基本机制是预制的,由遗传决定的,先天就有的,这部分是硬连接。

诺贝尔奖获得者 尼尔斯·杰尼 以免疫系统类比人脑。他说,不是抗原长成抗体,而是身体出生之时就具备各种不同类型的抗体,抗原不过是这些先天抗体识别出的分子。先天抗体决定了概率空间的大小,免疫系统然后在其中选择与抗原匹配的抗体。

杰尼进一步认为,大脑并不能学习任何东西。如同免疫系统一样,学习是一种对先天能力的排序过程,这些能力我们本来就具备,只是在特定时刻为应对特别挑战而被选择出来。换句话说,这些能力是由遗传决定的预制神经网络,专门用于进行特定类型的学习。

我在谈论种群演化时,总结出了 变化与选择 的规律,变化就是内置的可选项,选择就是适应环境而对可选项进行筛选。物种演化的可选项被种群的基因池决定,而大脑中的大部分可选项,也一样来源于基因遗传。

孩子们很容易就知道远离蛇和密集虫群,但却很难学会害怕花与果实。与免疫系统的情况一样,大脑本身就有一个可选项的池子,就像是我们前述的Ps中的工具箱一样。重点在于,大脑是做出选择,从已有的工具箱中拿出趁手工具来应对特定情况。这也意味着,如果先天不具备某种能力,大脑就无从选择。

实验表明,婴儿本能地了解物理、生物和伦理的一些基本原则。

柏莱乔在3个半月大的婴儿面前放了一个球,接着用屏风把球挡住。而后,她悄悄取走了球。屏风撤走之后,球没了,婴儿们惊讶了。这是因为他们似乎预设了物质无法凭空消失的道理。3个半月大的婴儿就懂得物体是客观实在的,即便被其他东西遮挡住,也不会凭空消失。

实验还表明,婴儿以为物体是结合的整体,拖拽抓取不能使其解体。他们还认为物体穿过屏风之后再出现时,应该保持原样,球不应该突然变成玩具熊。他们认为物体应该顺着路径连续地运动,不能跨越空间间隔。他们对部分遮挡起来的形状做出的假设是,如果露出半个球形,取消遮挡之后就应该出现完整的球形。他们还以为物体靠自己无法移动,除非有东西碰触它。物体应该是实心的,不能轻易穿透另一物体。

此外,不经世事的婴儿,也具有最基本的伦理观。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心理学家 乔治·米勒 和艾伦·布鲁姆在1978年进行了一次实验。他们通过播放简单的动画片段来测试婴儿对正义的反应。

在这些实验中,心理学家通过动画来呈现 “好人” 和 “坏人” 角色。动画中有一个主角,通常是一个简单的几何图形,比如以方形来代表主角。主角会尝试爬上一座小山或打开一个箱子,显示出需要帮助的情景。

一个圆形会帮助主角达到目标。它会在主角爬山时推动主角,或者帮助主角打开箱子。这些行为被设计成明显的积极主动,以便婴儿能够识别出它是帮助者。

另一个三角形会阻止主角达到目标。它会在主角爬山时向下推主角,或者阻止主角打开箱子。这些阻止行为被设计成明显的消极阻碍,以便婴儿能够识别出它是阻碍者。

婴儿在观看动画后,研究者会观察婴儿在圆形与三角形玩具中,更倾向于选择哪一个。研究者发现婴儿能够区分 “好人” 和 “坏人”。在不同的实验中,他们总是倾向于选择好人形象的玩具。

即使是婴儿,也能进行基本的道德判断。而且,世界各地的同龄婴儿都知道这些事情。

我们每个人,对于理想家园的想象,其实也有内置的倾向性。

在一次实验中,几个志愿者被问及如果无需考虑经济条件,他们希望在何处建造自己的家。尽管细节有所出入,但所有的选择中都包括三个共同点:

  • 大家都选择建在半山坡上,能够一览无余地纵观山下的景色。

  • 大家都希望的景色是草地和树林间隔的多元生态。

  • 住所附近一定要有水,比如河流、湖泊或大海。

旅行中,我在很多古老村庄的地形中找到了这三个因素的结合,这个模样的家园让我们宾至如归,因为它符合非洲稀树草原的大致环境,人类祖先在那里生活了无数个世代,完成了大部分演化,那里曾经就是我们的家。

关于人类的天赋能力,很多人进行过思考。

生物学家 唐纳德.布朗 试图整理出了一份 普世文化通则,列出了那些在他认为在演化中形成的人类普遍的行为模式。这份清单已经比较全面了,但是,一些更底层的内置工具包没有包含在其中。比如,提取特征、在事物间建立联系、概率敏感性、对稀有概率的渴求、公正与公平、关键归因等等,都是人脑的基本内置工具。大哲学家康德制订了 十二个范畴 来概括人类知性——也就是提取特征和概念的能力——中的天生工具。十二范畴更加抽象,但缺乏感知与伦理性内容。

我们前面提到人脑在视觉感知中的一些明显的先天倾向,比如更加注重感知物体轮廓,而忽略大片相同的色块。其实,从演化的角度来看,人脑首先需要应对生存挑战。所以,人脑的认知需要与外界刺激相协调,而不是与外界的物理属性相协调。也就是说,人脑更看重有效性,而非客观性。

因此,快速准确识别挂在树梢枝头的成熟水果,比测量它的具体光学特性更有用。视觉感知根据过去的成功经验来指导个体的行为,这个倾向性在演化中被证明是有效的。毕竟,首先发现并吃到水果的、或者首先发现狮子并躲得远远得的原始人更有机会活着繁衍后代。

大脑是生存工具,而非测量仪器。

质感与意识

那么,质感到底是发生在意识内还是意识之外?

通常而言,苹果的颜色和味道,饥饿的感觉,头痛的感觉,通常发生在我们的清醒状态下,被认为是意识的一部分。只有当你有意识地看着一个苹果时,你才会体验到它的饱满的红色表面。没有进入意识的事物,它们是不会给你任何质感的。

而且,感质和意识是不可分割的。我们睡着了或者昏迷了,这时没有意识,质感就无法被体验。即使在潜意识状态下,感质也是通过某种形式的意识——比如梦境——来体验的。

所以,质感是意识的一部分,质感离不开意识,但是意识不限于质感。

就像Ps中操作了各种小工具进行绘制之后,我们得到了一幅栩栩如生的图像一样。经过了质感之后,我们大脑中的内部世界,基本确立起来了,我们确实感受到了事物的各种特性,我们好像把握了它们,我们在头脑中大致勾勒出它们。

有了这个初版的内部模型后,我们终于可以对它做点什么了,比如评价、比较、表达、更新、重组之类的——而这些都属于意识活动。质感的出现,使得我们完成了对于事物的初步描绘,然后意识成为可能。质感与意识的关系可以是,质感是感知投向意识的池塘的一块石头,激起后者的涟漪。

综上,质感提供了一套一致性的表征,人脑的内部模型因之得以建构。

经过了质感的铺垫,我们终于可以碰触到大脑中最为精妙的部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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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David Qi
David Qi

程序员与思考者,期待以朴素简单的方式认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