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多巴胺共舞


在前面接触了多巴胺之后,我不禁想要发挥一下,稍稍偏离主线,探讨 快乐与存在之间的关系。
因为活着而快乐,还是,活着为了享受快乐?
如果因为活着而快乐,为何生活中也有很多痛苦?如果活着是为了尽情享受快乐,为何还有人愿意去死?
这个问题很多人探讨过,但是,相关论述总让我感觉有点隔靴搔痒,没挠到点上。本节中,我试图从演化角度出发,简明地探讨感官快乐是不是人的终极价值。这个主题与我们每一刻的体验息息相关,我也首次意识到,有关演化、大脑与心智等等的宏大讨论,也能真正解决我们的日常疑问。
但是在开始之前,让我们还是先了解多巴胺是如何起作用的。
多巴胺与奖励
大脑由若干互相抗衡的神经元网络组成,每一套网络都有着自己的目标和愿望。在判断要不要吃掉冰激凌时,大脑的某些网络想要摄入糖分,另一些网络则担心热量,还有一些网络认为如果你等会儿去健身房,或许可以吃掉冰激凌。大脑就像是一个吵吵嚷嚷的议会,由互相竞争的政党组成,它们争夺着身体的掌舵权。你的决定时而自私,时而慷慨,时而冲动,时而理智。
想象你站在一家甜品柜台前,要从自己喜欢的薄荷酸奶和柠檬酸奶中选一种。
在神经元网络里,有一簇神经元表征薄荷。在你想到薄荷时,这些神经元通过电流信号的传递,都兴奋了起来。它们并不紧挨在一起,分布在大脑的嗅觉、味觉、视觉皮质各处,以及与薄荷相关的记忆脑区。它们就像平时安静的薄荷朋友群中的用户,这时候都同时上线了,开始叽叽喳喳地谈论关于薄荷酸奶的一切话题。
与此同时,另一个柠檬酸奶朋友群,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薄荷与柠檬两个朋友群都试图让自己群更热闹,它们试图更多地联想到相关记忆,激发更多的相关表征和质感,争取更多的神经元站在自己这边,以此来盖过对方的声音。它们的信号在神经网络的某处汇聚,互相抑制,直到一方胜出,这决定了你的选择。
这是演化法则在头脑中的体现。不同事物通过表征,映射到大脑中的不同神经链路上来。不同的神经链路在大脑中同时激发,在上下文环境中彼此竞争,竞争也许延申到前额叶高级皮质,最后一个抑制另一个,完成选择。
大脑中这样的冲突此起彼伏。所以,我们可以自己骂自己、自己骗自己。但到底是谁跟谁在说话呢?它们不过是头脑中的不同部分罢了。
不光大脑的不同部分参与决策,身体也会参与决策。
位于眼窝正上方的眶额皮质负责整合身体的各项信号,这些信号将身体的当前状态告诉大脑。这些信号来自大脑及身体一些固定模块,它们是硬链接,可以监控身体的血糖、饥饱、体感、情绪、体温等等状态。
在选择薄荷酸奶还是柠檬酸奶时,这些来自身体的信号也会参与,比如你的胃对薄荷的清凉可能就有一点抵触,那么薄荷群里面有一个胃部用户发表不同看法。
新皮质对身体状态并不拥有直接控制权,身体状态感知发生在意识层面之下,它们构成了决策时的上下文环境。
那么,多巴胺如何参与这一过程的呢?
我们身体内置了寻求 奖励 的机制。奖励,就是能让身体更舒坦的东西,也就是古人说的,人之所欲也。
饥渴时水就是奖励,饥饿时美食就是奖励,看到红衣女郎,亲近她就是奖励。水和食物叫作原始奖励,直接解决生理需求。我们还更多地受到间接奖励的驱动,它们往往是预示着原始奖励的某些事物。人们甚至会把一些极为抽象的事物视为奖励,比如荣誉、风度、尊重等等,这些都指向“被别人认可”这个原始奖励。他们可以为了这些来压抑自己的其他基本需要。
不管是具体还是抽象的奖励,我们做出的决定,几乎总是要在完成其行动之后才有回报。比如,学生苦读多年,将来才能获得学历。农民耕耘庄稼几个月,到秋天才能得到收获。姑娘们锻炼节食好久,到夏天才有完美身材。
这样,当面临多个选项时,如果要在它们之间做出决策,大脑需要给每一个选项赋予价值,该价值以统一的货币单位衡量,大脑会选择价值最高的那一个。
比如,我有一点空闲时间要打发。我可以去买啤酒,也想去喝咖啡,或着跟孩子到公园里玩一会儿。怎么在这三项里选择呢?
如果我能够每一项都试试,让它们都实际发生,体验它们,然后根据最佳感受来做出决策,那就好了。只可惜,我不能进行时间旅行。但是,在大脑中说不定可以的呢?
大脑其实一直在孜孜不倦地进行时间旅行。
需要做决定时,大脑根据不同的选项,模拟出情景,生成可能的结果。在头脑里,我们可以脱离当下,体验尚未发生的事情。这些模拟不一定准确,它是根据过去的记忆,现在的身体状态,以及我们的内部模型所做出的,这就是 预期。
人脑的关键能力就是预期。人们从每一段经历中学习,积累经验,构建内部模型,然后在自己脑海里演绎故事,评估它们会带来什么样的奖励。
预期是有关奖励的计算。
在模拟某事中,大脑对于表征与质感的激发,与实际发生某事时所激发的表征与质感一致。所以,逼真的模拟可以带来与实际发生类似的体验,这是模拟得以成立的前提。
想象一下,用啤酒填满冰箱后我获了10个单位的奖励,喝一杯卡布奇诺咖啡后我获得了15个单位的奖励,或者陪孩子在公园玩耍,看到他的欢笑之后我获得了50个单位的奖励。我的最终选择取决于这些奖励的价值。
那么,大脑里面有没有一种通用货币来衡量奖励的价值呢?有,那就是多巴胺。
永不满足的多巴胺
多巴胺对于大脑的影响是巨大的。
腹侧被盖区和黑质合成多巴胺,分泌到伏隔核和前额叶皮质。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从啮齿类动物到人类,其大脑中的多巴胺机制几乎没
有改变。如果按下操纵杆可以用电极刺激腹侧被盖区分泌多巴胺,老鼠可以不吃不喝、无视危险、忽略异性,以每小时数千次的频率疯狂按动操纵杆。
一个事物只有激活了多巴胺神经元,使其产生多巴胺,才会被大脑感知为一种奖赏。
除了锦衣美食这类天然就存在的奖赏,人们还自行开发了一些能激活奖赏的东西,比如微信朋友圈里的点赞按钮,健身软件的里程碑徽章,电子游戏中的等级和积分等等。
说白了,被算法严密包裹的我们,其实和在实验箱里疯狂按动操纵杆的老鼠没多大区别。我们的行为也被这些刺激多巴胺的机制所引导,逐渐失去控制。
还有个更为严重的例子,就是毒品。
毒品可以绕过所有来自真实世界的经验和反馈,直接让大脑以最强程度来体验到奖赏。
可卡因能在多巴胺释放后,阻止多巴胺分子的再吸收,让多巴胺更长久地停留在突触间发挥作用。大麻解除了对多巴胺神经元的抑制作用,使得其更容易兴奋。冰毒则更为复杂,它在促进多巴胺合成和释放的同时,还能降低多巴胺的回收和降解。虽然烟草中的尼古丁和酒精一般不被认为是毒品,但它们也能通过各种方式增加奖赏中心的多巴胺浓度,从而让人上瘾。
至此,我们暂时可以得到一个解释奖赏的粗糙模型:多巴胺就是奖赏,某些事物会刺激多巴胺神经元的活动,从而分泌更多的多巴胺。
然而,多巴胺代表奖赏,这是正确的吗?
1970年代有人进行了一项违背伦理的研究。研究者们在一个人的脑中植入了电极并激活多巴胺神经元,结果在这个人身上也确实看到了类似老鼠的自我刺激行为。这位代号叫“B-19”的年轻受试者会在几个小时内按动上千次按钮。但事后这位受试者却说,他并不觉得这样做很愉快。他只是有一股强烈的冲动,管不住自己的手,忍不住不断地按下刺激多巴胺分泌的按钮。
在对老鼠的研究中也发现,如果老鼠不能合成和释放多巴胺,它们会失去做各种事情的动力,懒洋洋的一副生无可恋的状态,但是如果你把好吃的东西直接灌到它们嘴巴里,它们仍然会表现得很享受。
这两个发现在提示我们,多巴胺本身不等于奖赏,它代表 预测的意外。
1997年英国科学家舒尔茨用微电极记录了猴脑单个多巴胺神经元的电活动在猴子学习过程中的变化。
首先,给猴子嘴巴滴一滴果汁,猴脑多巴胺神经元的活动会显著增加,这似乎表明:多巴胺和获得奖赏有关。
随后,研究者在每次给猴子果汁奖励的时候都会点亮一盏小灯,试图让猴子学会在亮灯(中性信号)和果汁(奖赏信号)这两个信号之间建立联系。猴子们学得很快,以至于每次灯亮起就会开始舔嘴唇。
这之后的发现就有意思了,猴脑中的多巴胺神经元的活动模式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它们变成了在灯亮起的时候兴奋,而等真正的果汁入嘴的时候反而毫无反应了。更有甚者,如果亮了灯之后不给果汁,这些多巴胺神经元的活动还会被抑制。
如果多巴胺等于奖赏的话,那么每次吃到果汁,多巴胺神经元都应该激活才对。所以,这个发现直接推翻了 “多巴胺等于奖赏” 的传统论断。
该实验表明,多巴胺代表对奖赏的预期,体现了现实和预测之间的差异。多巴胺神经元的工作模式是比较现实和预测之间的差别:
只有当现实情况好于预测的时候才会激活,并向大脑传输奖赏信息;
如果现实和预测相等,多巴胺将没有反应;
如果现实还不如预测,那么多巴胺神经元的活性还会下降。
现在我们根据这个新论断重新诠释猴子在实验中的反应。
一开始,猴子们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喝到果汁,每次喝到都是意外收获,因此多巴胺神经元开始活动,猴子感觉获得了奖赏。在多次喝到果汁后,猴子们已经知道灯亮就意味着获得果汁,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亮灯,因此预期之外的收获就转移到了灯亮的时刻。但是,既然灯亮之后肯定会吃到果汁,那这就成了一个预料之中的事件了,反而不会激活奖赏中心。可是,如果亮灯之后没有果汁,现实比预期更糟糕,多巴胺还会被进一步抑制。
多巴胺是 “有好事情将要发生” 的那种 人生满希望 的感觉。
腹侧被盖区与黑质负责评估预期与实际的差异。当实际结果比预期好时,它们会释放多巴胺,比预期糟时减少多巴胺投放。这些信号驱动大脑其余部分调整预期,使之更贴近现实。
一般而言,大脑内部有一个先验的预期,也就是预设值,然后通过实际经验调整它。这个运作机制在数学上使用贝叶斯定理 来表述,我们前面已经讨论过。
多巴胺表示预测所指出的奖励与实际发生的奖励之间的误差,它始终在线,随时更新大脑的内在评价。
更多的多巴胺,会让我们很愉悦,反之则沮丧。在达成目标之后,如果感觉愉悦,这说明结果超出了我们的预期,我们会很想再做同样的事。如果感觉沮丧,这说明结果不如预期,我们会避免再做同样的事。
因为快乐而不断地重复做某件事后,大脑逐渐根据经验调整预期,使得结果逐渐与预期相符,在完事后我们获得的快乐也不断减少,直至没有感觉。多巴胺作为奖励货币,总是会驱使我们去做那些超出预期的事情,直到它们最后变成平常的事情。
在进行预测时,人脑内存在一些先天的设定,比如厌恶不确定性,马上兑现的奖励要远远好过未来的奖励,即时满足太有诱惑力了。如果问小孩子,马上吃一个冰激凌还是等到明天再吃,小孩们绝对会选择现在吃。因此,有了房屋按揭、借贷消费、卖肾换手机。
本质上,多巴胺给大脑带来的快乐感受,也是一种天生的质感。有了这份快乐,我们就能很容易理解它的反面——痛苦,痛苦源于多巴胺的匮乏。
佛法云,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这七苦可以分成三类,生老病死指的是肉体苦痛。爱别离和怨憎会指的是情感好恶,最有意思的是求不得,我认为,它是前面六苦的根源,其他苦痛都可以被求不得所表达。
求者,希望也。不得者,希望破灭。求不得本质上体现了 预期和现实的落差。见到亮灯却没有果汁到嘴里的猴子,多巴胺系统反而被抑制,因而倍感痛苦,它是求不得的。身家百万但是渴望亿贯家财的富翁,他们是求不得的。权倾朝野但是树敌众多,但求安枕而眠的权臣,他们是求不得。富有天下但是身体衰老而渴望永生的皇帝老儿,他是求不得的。
但是,这个论断还有一个耐人寻味的推理:求不得是痛苦,求而得也不能久长。
因为,当任何一种奖赏逐渐变得可以预期后,现实和预期之间的落差逐渐消失,它就再不能激活多巴胺了。
多巴胺回路的这个设定,导致了人们得不断地追求新奖赏,却永远只能获得短暂的满足。因为,现实世界是一个有限度的世界,人们不可能在现实中永久持续地获得越来越大的满足。
我们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千辛万苦追求的某样好东西,一旦获得后反而会觉得索然无味。再好吃的菜肴,天天吃也只会倒胃口。一部经典电影多看几遍也就平淡如水。在体育比赛中,如果顶级运动员有夺冠实力而偶然失手,则倍感痛苦,如果他们早早锁定冠军,也不会太欣喜。想要获得新刺激,只能不断追求新目标。
快乐短暂易逝。
但是,这点在演化中很重要。奖励机制是永动机,驱使个体孜孜不倦地追求食物和交配,让个体的生存繁殖最大化。但是,它也使得在物质充沛而刺激繁多的现代人群,陷入了缺乏成就感与害怕失去的双重焦虑中。简单地说,人们要么有太多的求不得,要么求得后不能停息,进而要求更多。还有一小部分人,因为求得太容易而陷入了彻底无聊。
生活中只有两种悲剧,一种是没有得到我们想要的,另外一种是得到了我们想要的。 —— 王尔德
这就是多巴胺给我们的诅咒。
如何处理“求而有得”之后短暂易逝的快乐,以及“求不得”的永恒痛苦,这是一个需要用心解答的问题。
那么,明智的人们到底有没有办法摆脱多巴胺强加的诅咒呢?
诺齐克的体验机
哲学家 诺齐克 有一个新奇的设想——体验机:
假设有一台体验机可以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体验,它可以刺激你的大脑,这样你就会觉得自己在写一本伟大的小说,或者交朋友,或者读一本有趣的书。你是否应该插上这台机器,为你的生活经历预先编程?
体验机是诺齐克在他1974年的著作《无政府、国家和乌托邦》中提出的一个思想实验,用以反驳享乐主义。
享乐主义的主要观点是:快乐就是好。
这导致了如下推论,即生活中任何不愉快的部分都不会直接增加一个人的幸福感。很多人都持有这个观点,比如 功利主义者 或者 享乐主义者 。诺齐克试图通过思想实验来说明,如果除了感官快乐之外还有其他东西也是有人追求的,也增加了幸福感,那么功利主义和享乐主义就不成立了。
诺齐克描述了这种机器,就像影片《黑客帝国》中看到的那样,一个人将自己的脊柱连接在电缆上。电缆可以随时输入受试者想要的任何愉快体验的电信号。在这个思想实验中,受试者的大脑无法分辨这些愉悦体验是来自真实世界或是电缆输入,就像 缸中之脑 一样。然后,诺齐克问道:
如果可以选择,受试者会宁愿选择机器而不是现实生活吗?
然后,他分析了两种不同的选择。
一派选择拥抱体验机:
如果快乐是首要的,而且越多越好。那么,我们如果通过 A 而不是 B 体验了更多的快乐,那么我们就没有理由选择 B 而不是 A。体验机让我们体验到更多的快乐,我们没有理由拒绝它。
只要看一看现代社会中盛行的物质享乐,药品滥用,感官至上的风潮,我不得不承认,选择拥抱体验机,或者期盼体验机早日降临的人们,应该是人群的大多数。
另一派则拒绝体验机,其结论自然是:快乐不是最重要的。
诺齐克分析了这部分人的三个动机:
我们想要某件事情发生,要的是行动与结果,而非仅仅体验。
我们想要成为某种人。
体验机将我们限制在人造现实中,限制了我们的自由。因为,没有任何比真实更深刻的体验。
另外还有一些没有被诺齐克提到,但是同样主张不要接入体验机的观点是:
如果接入,我们就再也见不到真正的家人与朋友了。
那之后,我们到底有没有自由意志了呢?
体验机作为机器,万一存在瑕疵和隐患的呢?
出于上述原因,一些人拒绝体验机。可见,快乐体验并非个体的最大价值。
现实远比我们的感觉更重要。 —— 亚里士多德
让我们再次请出《黑客帝国》中的经典桥段诠释上述观点。
赛弗在矩阵中的高档餐厅里吃着美味的牛排:“这块牛排并不存在,但是矩阵会告诉我的大脑,它美味而多汁。九年了,知道我想通了什么吗?” 他大嚼一口牛排后感叹到:“无知是福!”。
第一个版本的矩阵就是按照体验机的思路构建的。它提供一切享乐,简直是个天堂。刚开始大家都很开心,但是一段时间以后却受不了了,大批人类电池死亡。为什么?唯有享乐,这不是人们真正想要的。
第二个矩阵则反其道而行之,采用大逃杀的设定。续集里面的法国佬与病毒双子是这个版本里的管理员和特工。这是一个丛林社会,里面充斥着追逐人类的狼人与吸血鬼,人们如同野兽一样亡命,还互相猎杀。但是,这个矩阵也最终失败了,大批人类电池死亡。为什么?人类曾经从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中走出,步入文明,不想再回去了。
后来架构师发现,模拟成90年代的美国社会是最稳定的,所以就有了影片里的这个矩阵。为什么这个版本比较稳定?有挣扎、努力、痛苦、失去与得到,些许享受,掺杂着希望,这跌宕起伏的全套服务才是人们想要的。
那么,如果我们往体验机里面添加一些细节,让事情发展得曲折一点,让幸福来得缓慢一点,安排一出开始催人泪下,中间跌宕起伏,最后皆大欢喜的励志悲喜剧,这不就行了吗?
不,体验机终究是虚拟的。
当尼奥面临墨菲提供的选择,是享受虚拟生活还是直面惨淡真相时,他选择了后者。
是在枪林弹雨中生离死别,还是在感官极乐中飘飘欲仙?尼奥的选择与塞弗不同。诺齐克郑重指出,人们想要某些事情真正发生在现实中。此时,我想起乔布斯的一句名言:
活着是为了改变世界。
诚然,只要稍微理解演化的真谛,我们就能很快地得出同样的结论:
实验中的老鼠和鸽子,无法摆脱感官刺激,走不出体验机的束缚。但是,我们已经能够觉知自我,掌握理性和知识,构想出体验机并勘破之。我们登上了更高台阶,摆脱盲动,破碎虚空,回应呼唤。此时此刻,存在主义的种种虚无和焦虑灰飞烟灭,演化所指之方向就是那条通天彻地的大道,芸芸众生跋涉其上,浩浩荡荡,边走边唱。
这里,我尤其要反对以 叔本华 为代表的 反生育主义 及其类似观点。
反生育者认为,愉悦体验是美好生活的核心,而大多数人的生活看起来如此悲催。因此,不应该将孩子们带到世间来面临这样的痛苦。这种想法其实源于对生活的享乐主义定义:包含更多痛苦而非幸福的生活不值得过下去。
但是,如果按照演化论观点,从“活着就是为了改变世界”的这个角度来看,一个不完美的甚至痛苦大过幸福的世界,不正是需要改变的现实吗?如果没有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演化,怎么能够让世界变得更好呢?
就像在基督教神学中屡屡被提出的质疑:如果上帝是万能的,为什么祂要建立一个充满痛苦的世界?答案很简单,如果没有黑暗,如何突显光明?如果没有善恶,如何让众生可以自由选择,择善而从?
你們以為我來是叫地上太平嗎?我告訴你們:不是,乃是叫人紛爭。 —— 路加福音
况且,赠与新生命无穷尽的体验与机遇,是多么美好。
看来,除了快乐体验之外,另有东西事关重大。那是什么?看看诺齐克总结的另外一点:
我们想要成为某种人。
连接到体验机的大脑是一个不可描述的肉球,它勇敢、善良、聪明、有爱心吗?这个问题无法回答,因为这个肉球实际上什么也没做,它没有与真实人们互动,也无法承担任何后果。
我们活着群体中,除了自己快乐之外,我们也需要被他人认可与尊重,这都事关我们在人群中角色、我们是何人。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孟子
所以,除了自身感受之外,我们也关心别人的感受,以及别人眼中的自己。这同样是演化的产物。自从灵长类开始,人们生活就在群体中,被 群体选择 所塑造。人们同情他人、追求公正,人群的秩序基于人们之间的共识和互相认可而构建。
从这里延申开去可以探讨很多,让我们暂时打住,回到多巴胺的主题上来。
当我们勘破了体验机的鬼把戏,毅然决然地返身走向现实世界之后,却仍然摆脱不了多巴胺这个枷锁。我们无法获得长久的快乐,永远在追逐感官刺激。那么,是不是应该像苦行僧那样,主动放弃感官享乐,让自己与多巴胺绝缘?那是极少数人的做法。实践证明,与自己的身体作对,这是与大自然造化为敌,是企图摆脱演化规律的无妄之举,行不通。
该怎么办?
别急,演化早已给我们指出了一条明路。让我们再看一看大脑中的多巴胺区域:
可以看到,多巴胺神经元富集的腹侧被盖区与前额叶之间通过走廊紧密相连。前额叶可以自己产生多巴胺,也可以刺激腹侧被盖区产生多巴胺。前额叶是负责语言与理性的高级皮质,这意味着,我们可以从思考中获得快乐。
因此,交谈、文学、音乐、绘画、影视、抽象思考,冥想等等精神活动都可以给予我们快乐。这些快乐基本脱离了感官的直接刺激,在感官之外提供更广泛的多巴胺来源。从而,我们可以有丰富多彩的精神生活。但是,即使如此,我们仍然无法完全避免多巴胺诅咒,我们仍然需要新鲜信息的不断输入,我们仍然活在等待与期盼中,尽管这已经比深陷在感官刺激中好了很多。
其实,另有一条 少有人走的路 能够带领我们逐步远离多巴胺,走向自足的幸福生活。
但是,走这条路也意味着做出三项改变:
从追逐快乐转变为安享平静。
从期盼未来转变为活在当下。
从输入变为输出。
这条路走得通,是因为除了多巴胺之外,还有一些神经递质也能够给予我们良好体验。
多巴胺是与奖励、动机和期待密切相关的神经递质。当我们期待某件好事时,多巴胺水平会上升。希望这个事物让我们兴奋、充满动力,但它并不直接带来持久的满足感,而是更像面向未来的推动力,我称之为 未来分子。
血清素 与满足与平静的情绪状态相关,被认为是体现当下的神经递质。它主要在脑干的中缝核产生,影响情绪、睡眠和社交。当血清素水平充足时,我们会感到自信、放松和满足,专注于眼前,而不被未来的期待牵引。
内啡肽 通常在身体承受压力、疼痛或剧烈运动后释放,它通过与阿片受体结合,产生愉悦和止痛效果。与血清素类似,内啡肽也聚焦于当下的体验,但它更像是压力释放和劳累过后的满足。
所以,我将血清素和内啡肽称为 当下分子。
我们要走的路,就是从依赖未来分子,转变为依赖当下分子。
需要注意的是,这三种神经递质并非互相排斥,而是互相配合的。
多巴胺让我们期待未来,血清素让我们享受现在,内啡肽则为当下增添愉悦感。这三者共同形成了一个从“追求”到“实现”再到“享受”的情绪循环。
比如,处于对于健康的期盼,多巴胺驱动我们去跑步。跑步途中,由于内啡肽释放,我们感到愉悦。回家后,血清素使我们感到放松和成就感。内啡肽和血清素强化了多巴胺所驱动的行为,我们因而愿意再次运动。三者的正向反馈,持续推动这个循环。
问题是,我们更应该关注三者之间的动态平衡。
如果多巴胺过多,导致求索过度而无法满足。血清素不足则引发焦虑或抑郁。内啡肽缺乏则让我们难以从压力中解脱。良好的状态需要三者保持平衡。
另外,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对于它们三者的侧重是不同的。
在年少时,人们自然地将重心放在规划未来上。年轻人踌躇满志,荷尔蒙旺盛,多巴胺占据明显上风,此时鲜衣怒马纵情享乐是应该的,丰富的感官输入有利于发展出丰富多样的人性。但是,当步入中年之后,人们不能像年轻时那样折腾自己了,应该调整心态,由追逐快乐转变为安享平静,逐渐节制口腹之欲,脱离快乐与痛苦的往复循环,拥抱平静踏实的生活常态。此时,人们应该增加一些输出性质的活动,比如创作、教育、服务之类的,专注当下,从分享与贡献中获得满足。很多手艺者、教育者、艺术家都能安享遐龄,就是这个道理。
心态也要调整。我们可以尽量避免预期,顺其自然,抱有一颗赤子之心,少说“应该”二字,只问耕耘莫问收获。这样,我们就能逐渐摆脱多巴胺诅咒,收获长久安宁。
话虽如此,到底有多少人能走上这条路呢?我着实没有信心。毕竟,多巴胺是强大的,物欲是泛滥的,社会群体是有惯性的。
当然,那些立志于改变世界的人们,则完全不必拘泥,只需纵身一跃,沧海横流方显本色,成为演化潮流的弄潮儿。他们是先锋,是可能性的创造者,是改变世界的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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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David Qi
David Qi
程序员与思考者,期待以朴素简单的方式认识这个世界。